宫阑夕嘴角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缓缓举起杯子轻啜了一口花雕酒。
阮珩是真想上去踹鄂王一脚, 狠狠地!但因为对方是皇子, 他忍住了, 并自作了决定, 无论如何都不要让妹妹嫁给这个笨蛋!
鄂王则希望羽觞停在楚言面前, 拿出的字也最好是他写的“茜”字, 所以写下时未作多想,谁知这羽觞却偏偏恰好停在了阮珍面前,他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 “嘿嘿”笑着,看向阮珍的眼睛虚的很。
阮珍是知道鄂王从小都把要娶楚言的话挂在嘴边的,并且也在用实际行动来表明自己的决心, 但有必要时时刻刻都表现的这么明显吗?果然是个傻的, 不成熟,不成熟, 太不成熟。
她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伸手做了一个礼:“十五郎, 请赐教。”
鄂王想了一会儿, 苦巴巴的道:“叠云封日茜, 斜雨著虹明。”
阮珍倒是笑容愈加明亮:“客帆风正急, 茜袖偎樯立。”
依鄂王此刻的心情,是想直接干了三杯酒认输,但阮珍那双黝黑的大眼睛却透露出“你敢不对”的神色, 他只好接道:“昨夜暗消魂, 茜袖积泪痕。”
一直保持安静的赵怀瑾听到这句,眼睛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视线朝楚言移去,她的袖子是浅粉色折枝叶纹的,再不是以前在阳光下如火一样耀眼夺目的茜色广袖。
阮珍嘴角一抽,这诗好似在暗指谁在幽怨一般,她扬眉道:“笑我青袍故,饶君茜绶新。”
“这句……很妙。”孙结香小声的说,嘴角的笑很明显。
襄城离她很近,听到她的话也笑了,确实很妙,这诗通俗的说便是:不必笑话,你我半斤八两而已。但阿珍这也是承认了对鄂王的感情?她不经意似的看了眼楚言。
楚言却是看到阮珩气呼呼的样子,像是随时都可能起来,一脚把鄂王踹进河里。
鄂王是不敢再对了,赔笑道:“这个字太偏,不好对,我认输,我认输。”
说罢,怕阮珍再追究一般,他拿起酒壶就往嘴里灌,“咕咚咕咚”几声,一壶酒去了一半。
阮珍看向楚言,眼睛斜了鄂王一下,摇摇头,意思是说鄂王不行。
楚言则有些搞不懂了,一点儿都没有感觉到阮珍生气的样子,不像是心悦鄂王的反应。
这时江王又问谁接着放置羽觞,赵怀瑾站了起来,淡道:“我来。”
一下子,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看着他走到上游,拿起羽觞盛满酒,放进河中。
偌大的院子里寂静的很,连江王的眼睛都紧盯着那方如同浮萍一般的羽觞,在两尺宽的河道中旋转漂流,投下的影子在河底的桃花上掠过,一路无阻的停在了一个并不狭窄的弯道处,恰是楚言面前。
真是越不想越来什么。
赵怀瑾面色淡然,只眼底闪过欣慰,若非天意,岂能如此之巧?他知道楚言是故意找了个羽觞不好停靠的地方。
楚言的眼睛看着被河水冲的一晃一晃的羽觞,微微一笑,弯腰拿起,双手举着喝完酒,道:“请。”
江王在盂中摸了一番,看到纸上的字时,眼中浮现讶色,瞥了眼长身玉立的人才道:“是个‘悔’字。”
这……
若非都是相熟的人,此刻必定哗然,居然抽到了这样一个字!江王这手气,也太那啥了,当然最好奇的是这字是否出自于赵怀瑾之手。
赵怀瑾平淡的眸子里神色莫辨,道:“今朝共语方同悔,不解多情先寄诗。”
孙结香眼睛微闪,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虽然太后常说要把她许配于赵怀瑾,虽然她也一直以为赵怀瑾讨厌楚言,如今看来,是她太笨,没有看清人心的本事。
院子里静的很,以诗寄情,以诗表意本是雅事,偏偏时机不对。所有人都克制着眼神,尽量不让自己显得那么急切,但不自觉放轻的呼吸声,还是暴露了他们的心情。
最紧张的居然是阮珩,他跟赵怀瑾多年好友,实在不想听到楚言拒绝的话,然而——
“陈年往事不可悔,请君向前莫回头。”楚言淡道。
果然是变了。阮珩这下是确信了,明河郡主与宪台青郎要泾渭分明了。他心里一声长叹,也不敢看挚友的神色。
赵怀瑾面色不变,遥遥的凝视着楚言,又道:“不堪往事误韶光,怅悔当时少思量。”
何必呢?在六叶亭她说的还不够清楚吗?
一声鸟啼在耳边响起,“扑腾扑腾”的扇翅声掠过,在茂密的枝叶中引起一阵声响,树叶晃动,随后恢复平静。
楚言的视线从绿叶上收回,露出一个清浅笑容,回视着河流源头的人,目光定然:“旧日郎君旧美人,浮云飞鸟两相忘。”
或许是她的神色气息太过从容,太过释怀,众人愕然的看了她一会,又看向赵怀瑾,一个淡然坚定,一个沉默如山。
所有人都不会忘记,三年前在校场上,穿着红色翻领男装的楚言像个精致的玉人,脆生生的说要嫁给赵怀瑾,并且开始了一系列令人瞠目结舌的行为,自此她的名声被自己毁了大半。而此刻,从她十一岁时当众拉开的闹剧,今日居然也是当众在木兰小筑结束,首与尾意外的重合在一起。
在楚言性情大变时,大家就隐隐有了预感,唯一想不到的是,赵怀瑾居然心仪着楚言,又被楚言拒绝。
“哎呀!这诗没有对题,”她像是忽然发现一样,露出苦恼的神色,“我输了。”
说着纤细白皙的手拿起桌上的琉璃酒壶摇了摇,酒水溅出几滴落在她的手上,她笑了一下,倒满一杯酒,朝着赵怀瑾举了一下,缓缓饮尽。
阳光穿越过树叶,在赵怀瑾脸上投下阴影,使得他的神色看不真切,只见他尤是站了一会儿,才忽的笑道:“郡主洒脱,怀瑾知晓。”
知晓了她为何如他一样,一改往昔态度。浮云飞鸟两相忘,怎可忘呢?他已经失去过一次,不愿再有一次绝望却无能为力的处境,他也在改变,改变不该发生的事情。
阮珍嘴角一个小小的弧度,自称美人?这个臭丫头还真是招人嫉妒!
行酒令再次开始,这次是孙常华放置,羽觞飘到了襄城面前,襄城最不喜别人因为她的身份故意输给她,孙常华知道她的脾气,也不相让,过了九个来回才结束,襄城落败。
颇有话本中才子佳人的感觉。楚言很羡慕,前世她幻想的很美好,结果现实残酷,重生之后,她所奢想的莫过于孙常华与襄城这一对了,相互扶持,相互尊重。
她想的出神,直到武阳叫她的名字才回神,低头一看,一只羽觞稳稳的停靠在她面前,像是停留了很久很久,一直在等着她拿起,这是……
楚言抬起头,一下子与那双桃花眼对上,兰台燕郎如松飒立,如岩秀峙。她愣住,觉得不可思议。
襄城不动声色的在二人之间逡巡一遍,又看了赵怀瑾一眼,对方脸色冰冷,似乎有些提防之意。谣言中的三人,居然在这游戏中也有如此瓜葛。
鄂王的酸泡泡冒的一个比一个大,凭什么他们可以停靠在楚言面前,他就不行?纵然忿忿不平,他面上也不敢再有表现,只能在内心里默默的戳泡泡。
“茜茜刚刚在想什么?”江王笑问。
“没、没什么。”楚言的眼睛往地上瞥去。
江王摇头,提醒道:“先干为敬?”
“哦,是。”她拿起羽觞喝完酒,眼睛看着前方,却没看宫阑夕。
江王打开折纸,眼中闪过趣味,心里“啧啧”直叹,今天自己这手气堪称一绝,他笑道:“是‘情’字。”
楚言微皱了眉,兰台燕郎已经念了第一句:“莫言举世无知己,自有孤云识此情。”
就怕他说些不该说的诗,还好不是。
楚言松了口气,回道:“客怀未与成匆遽,三沐三熏慰此情。”
几回下来没有意外,楚言逐渐放了心。
虽然隔得远,但宫阑夕仍是察觉到了她的放松,嘴角生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道:“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襄城蹙了眉,看向遥站在源头的男子,眼睛闪烁不定,似乎在猜度他的心思。
刚刚松了口气,他便来了这句,之前难不成是铺垫?他们玩行酒令,对诗并不要求工整,但一定要有意,有来有往,他这句未免露骨。认输还是继续?认输的话,楚言觉得不甘。
她轻咬了下嘴唇,回道:“离别再会难,此情须问天。”
后面那句说完,她才觉得不对,问天?干嘛要问天!然而宫阑夕已经笑出了声,虽然是轻促的一声,却让人听出了愉悦之意,他眼中绚丽,道:“无情不似多情苦,多情却似总无情。”
楚言睇视着他,他的眼睛含笑,流转着耀眼光彩,似乎只是在简单的对诗,并无他意。两人就这么大刺刺的对视着,确切的说是对峙,是较量,以及若有似无的情愫。
武阳睁大了眼睛,滴溜溜的在他们和赵怀瑾之间转悠,也不知谁家欢喜谁家愁,亦或是均各自安好比较好?茜茜,赵二,宫五,襄城,孙五娘,还有一个行事偏激的普安,断舍离,容易否?
许久,楚言挑眉,嘴角露出饶有兴味的笑,声音还加大了几分:“都道燕郎倾国色,任是无情也动人。”
她还不会调戏人?楚言小脸上浮现得意。
大家都没料到楚言会说出这么轻佻的话,俱都笑出了声。
宫阑夕也没料到,看着她得意的样子,眼中一闪而逝的宠溺,拱手道:“夕认输。”
楚言点头,点到一半又觉得不对,什么叫“夕认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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