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颇负盛名, 但郑太傅一生, 倒也算是命途多舛。纵然学识颇高, 但先帝在时, 做太子少傅的感觉可不大好, 毕竟这位太子极不受皇帝待见, 若非满朝文武泰半相向, 早就给废了。所以,当年还是太子的皇帝没少被先帝寻衅,做他的老师, 郑太傅当然也得不了好。
好容易熬死了先帝,自己被尊为太傅,还没过几年舒坦日子, 又被人陷害贪污, 郑太傅是彻底对官场绝望,辞官归隐。虽然仕途不再顺当, 但门下还有三个弟子, 郑太傅很是骄傲, 尤其是温一枫, 年轻有为, 一直郑太傅最引以为傲的学生, 为了他不惜和小徒弟卫珩决裂,也要保得他的清白。
然而事实让郑太傅挨了结结实实的一个脆响,钟爱了一辈子的大徒弟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处处想要害死小徒弟, 这本来就让郑太傅够伤神了,更何况自己为了这个伪君子大徒弟,还将小徒弟给丢了。双重打击之下,郑太傅一口气没吊上来,厥了过去。
如此一来,作为唯一还在身边的徒弟,柳穆清是衣不解带的伺候着老师。郑太傅昏昏沉沉了几日,病情愈发严重,让严先生都摇头叹息,问其何苦。柳穆清是愈发的焦急起来,偏偏老爷子昏昏沉沉的时候,叫了一声“阿珩”柳穆清立时明白,其实老师早就后悔了,但拉不下这个脸而已。所以,待郑太傅睡下之后,柳穆清立时让自己的小厮来请卫珩去郑府一趟。
“你倒是给你这牛鼻子师父面子。”作为好友,严先生也在郑太傅身边待着,他对卫珩并没有太多的观感,只是觉得这小子着实有几分能耐而已,旁的倒是没有感觉,但尽管如此,严先生也不得不说,郑太傅此次委实偏心了些,不分青红皂白就认定卫珩诬告温一枫,否则现下又怎会出现这种被脸都快被打肿的事?
柳穆清叹了一声:“严先生又不是不知道老师的脾性,素来是刀子嘴豆腐心的,虽然给了卫师弟难堪,但若真舍得下这个徒儿,也就不会病成这样了。”对于自家老师的性子,柳穆清很是明白。知道他早就后悔了,但拉不下脸和卫珩道歉,这才自作主张命人去请卫珩过来。
严先生大笑道:“你倒是善解人意,但我若是卫珩,我可不会来。这老匹夫当日一点面子也不给卫珩,还说什么再不必说是他门下弟子,卫珩在京中大小也是个人物,给这老东西这样贬低一番,不恼才有鬼。”
见这种时候严大夫还有心玩笑,柳穆清长叹一声,也不再说话了,床上的郑太傅似乎醒了过来,低声道:“什么时辰了?”
“未时了。”柳穆清忙舍了严先生迎上去,“老师可要吃些东西?”
“好。”郑太傅应了一声,再不见往日的活力,此次温一枫给他的打击实在太大,让老爷甚至对于自己的眼光都产生了怀疑——莫非自己真是老糊涂了,连人的忠奸都看不出来?可是温一枫素来是什么性子,谁不称道他一声“谦谦君子”,谁想这谦谦君子的皮囊下面,竟然包藏着这样的祸心。如此想着,郑太傅长叹了一声,并不说话。
柳穆清亲自去给郑太傅端吃食来,独留了严先生和郑太傅两人,偏偏严先生对于郑太傅现下这模样有几分喜闻乐见的意思:“如何?让你形式有偏颇,如今给温一枫打了嘴,还丢了卫珩。像你前些日子在卫珩跟前信誓旦旦说出的话,我都替你害臊。”
他如此说着,让郑太傅脸上愈发挂不住,想到那日他与卫珩决裂之时,小徒弟那眼眶顿时就红了,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确是做错了。但他拉不下这个脸来,若是卫珩真的将这话放在了心上,连来看他都不肯又该如何是好?
如斯想着,郑太傅长叹了一声:“咎由自取,是我咎由自取。”
“知道是自己咎由自取就还好。”严先生那嘴是一点情面也不给,将郑太傅给里里外外全损了一次,这才十分欢喜的不再言语了。郑太傅合眼躺在床上,他始终不明白,温一枫为何会变成现在的模样?
正想着,柳穆清已然回来,手中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一小锅粳米粥和淋了香油的小菜,放在床边的小几上,柳穆清坐在脚踏上,低声道:“老师,清儿自行做了个决定,将老师病情加重的事,命人去知会卫师弟了。只是师弟来或不来,就是师弟自己的意思了……”
他有几分嗫嚅,让郑太傅立时岔了气:“你……为师不是嘱咐过你,切不可告诉他么?”卫珩会如何看待这个已经恩断义绝的老师呢?大笑说他是咎由自取?还是什么?郑太傅不敢再想,一时咳得十分难受。
柳穆清忙去给郑太傅抚背,嗫嚅说:“卫师弟迟早会知道的,倒不如告诉他,也好上一些。”说到这里,他低声叹了一声,虽无半点指责,但郑太傅知道,他还是有几分怪自己这个老师的。咳了好几声,郑太傅声音低迷:“他不会来的,为师一点颜面也不给他留,还让他不必再说是我门下弟子,如此下了他的脸面,阿珩如何肯来?”
“我就说你是咎由自取。”严先生不忘再在好友伤口上撒一把盐,“好歹都分不清,卫珩就是怪你,也是你自找的。是你不要人家在先,难道现在还能怪他不来看你?”
室内一时静默,郑太傅长长的叹了一声,连斗嘴的心思都没有了:“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倘若那日里,但凡留一点转圜之地,也不至于闹诚如今的局面。就算卫珩怪他,也是他自找的。为了一个徒弟,不要另一个徒弟,本就是他这个老师的不对
郑太傅声音很低,喃喃如同梦呓一样。柳穆清低声道:“老师若真以为是自己错了,拉下脸来和卫师弟说道说道,卫师弟会明白的。”
“他自然会明白,可是为师怎有脸去见他?”想到卫珩险些给温一枫害成残废,他那时怕是满心想着自己这个老师会站在他那边,可是自己却说出与他决裂的话来……越想越觉得自己实在没脸去见卫珩的郑太傅合上眼睛,“是我对不起阿珩。”
此话一出,屋中再次寂寥无声,柳穆清暗笑不已,出去开门说:“卫师弟,老师都承认是自己错了,你就进来可好?你也知道,咱们老师一向好面子,要他再说下去,也是万万不能了。”
郑太傅大惊失色,见柳穆清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颀硕的少年郎,他比前些日子看起来要瘦了一些,但依旧神采奕奕,他紧抿着唇,一语不发。郑太傅就这样看着卫珩,一时无话,好半晌后,指着柳穆清骂道:“臭小子,你、你这样戏弄为师?”
“怎能说是戏弄?”柳穆清笑道,“老师不也觉得是自己错了么?况且又不是要老师当着卫师弟的面儿说自己错了,方才卫师弟在外面听得真真的,老师也就不要拧巴这些了。”方才出去,他就见卫珩踌躇万分的站在院子里,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但明显,卫珩还是担心老师恨着他,一时不敢进去。柳穆清寻思着这俩都是别扭人,索性自己去讨个嫌,让郑太傅说出些服软的话来,让卫珩有了下台的资本,也免得师徒之间再生出什么龃龉来。
不想卫珩竟然在外面听着,郑太傅一时十分的尴尬,胀红着脸不敢看卫珩。再想起前些日子的事,郑太傅都觉得自己的确是过分了些。温一枫既然不是给冤枉的,那么卫珩险些残废,为自己讨回公道又有什么不对?一来二去,倒成了他这个做老师的给温一枫当了枪使。
卫珩倒是再不提这事,盛了一碗粳米粥,舀了一勺吹凉了送到郑太傅嘴边:“老师请用。”再恭顺不过的话,仿佛两人之间一直不曾有任何的间隙。郑太傅难免动容,吃了半碗米粥,又因在病中,胃口实在不济,也就不再吃了。只是两人之间实在太过沉默,郑太傅咳了一声,问道:“你的伤……可痊愈了?”
卫珩含笑摇头:“哪里能那样快?老师当阿珩是神仙不成?如今虽然无碍于行走,但走久了,还是有些疼。”
郑太傅“哦”了一声,赶紧让严先生给他瞧瞧,严先生好气又好笑:“你师徒二人委实无赖,令我来就是给你二人磋磨的?看了徒弟看师父,看完了师父再看徒弟。”话虽如此,但他还是问卫珩可有按时吃药敷药,又有没有其他症状,最后才伸手搭上他的手腕,静默了一会子才说:“无碍,养个一年半载就好。总归你还年轻,三年后再参加武科殿试也不迟。”
卫珩颔首称是,见柳穆清笑得欣慰,也是淡淡说道:“亏得柳师兄还笑得出来,须知今日安定郡主可是要吃人了。”柳穆清立时神色大变,他实在不能撇了老师去游玩,无奈之下这才一直未曾前去。但宋夷光那性子,如何受的委屈,只怕现下早就恼了。柳穆清忙告饶道:“老师,且容清儿出去。”
他这样着急,喜得严先生指着郑太傅大笑:“看看你这老东西,就是这样不开眼,好的歹的都分不清,这就罢了,现下还病着,清哥儿这媳妇要是给你磋磨得没了,仔细柳家老小与你拼命。”
众人一时大笑,柳穆清赶紧要去找宋夷光,才出院子就见她气鼓鼓的迎了上来,正欣喜呢,还未来得及说话,宋夷光就不由分说,一脚便蹬在他脚背上:“你好得很,还要我来找你。倘若不是看你事出有因,我今日非要退亲!我不嫁了!”她巴巴的盼了这小子一上午,他都未曾前来,要不是得知是郑太傅病了,宋夷光定要梗着脖子退亲,谁说情都不好使。
柳穆清挨了一脚,却一点也不恼,将她抱在怀里:“我错了可好?夷光莫要恼我,我与你赔个不是。”又将这小胖球儿抱在怀里转了几圈,吓得这小圆丫头再无方才的趾高气昂,缩着脖子不敢再搭腔了,生怕再来一次。
屋中郑太傅正和卫珩说话,两人都特意没有提到前些日子的不快,卫珩又伺候郑太傅吃了一碗药,这才捧了蜜饯来。往日里师徒俩聚在一起,或是说学问,或是闲聊,总有无尽的话题,但现下,似乎中间隔了一层什么,让郑太傅心中很不是滋味,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偏生严先生并无他那样多的顾及,冷笑道:“现下温一枫事败,以咱们陛下的性子,只怕不会放过他的。更不说他哄骗了朝野上下,多少世家替他求情,非说卫珩居心叵测要诬告温一枫,现下都被打了嘴,只怕温家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了。”
卫珩静默的听着:“他本就是个蛇蝎心肠,偏生太会伪装,上至陛下,下至黎民百姓,无一不被他蒙骗。”说来说去,温一枫就是藏得太深了。他谦谦君子的温润形象深入人心,这样温润的男子,怎能和什么阴谋扯上关系呢?是以不管出了什么事,众人都不会往他身上怀疑,这样就为温一枫的行事提供了太多便利。试问一个人不管他做了什么坏事,别人都不会往她身上想,这是何等的筹码。更不说温一枫的确行事谨慎,不管做什么,都几乎不留任何把柄,譬如此次,若不是横空杀出了严先生诊出卫珩是被人下了毒,只怕除了秦婉和卫珩这对温一枫知根知底的人之外,没有一个人会怀疑到温一枫身上。
两人一番对答,让郑太傅脸上更是挂不住了,长叹了一声:“我也不知为何,他少时极有天赋,也从不是这样狠绝之人,也不知为何,现下竟然成了这样的模样。”
“说不准,他那时就以假象蒙蔽了老师。”卫珩淡淡说道,似乎并不怪郑太傅前些日子为了温一枫那样冤枉自己。郑太傅长叹:“我老了,看人也愈发的看不清楚了,让阿珩你受了委屈。”
“老师言重了。”卫珩忙说道,“不过是温一枫生性狡诈,瞒天过海罢了,岂和老师有关?老师于阿珩有再造之恩,阿珩绝不会怪老师,老师也不必再提此事了。”
那时郑太傅要跟他决裂,说心中不难受是不能的。但卫珩很快也接受了这个现实,温一枫是老师看着长大的,加上他那样会掩饰,将老师蒙骗下去也是极有可能。这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时候,他不能要求郑太傅向着自己,是以也不再纠结,寻思着,既然和郑太傅无缘,那么是舍则该舍,只求温一枫此次定要被扳倒,否则不仅是他和婉婉,只怕郑太傅终有一日也会被温一枫除掉。
但今日他听到小厮说郑太傅病了的时候,还是止不住的担心起来,被秦婉劝了几句,赶紧来了郑府。
“老师老了,眼力劲儿也不如从前了。”郑太傅低声说道,想到为了温一枫给卫珩难堪,还是觉得脸上挂不住,“罢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了。你与婉丫头的事儿,太后如何说的?”
不想他话锋转得这样快,卫珩略显窘迫,半晌不能说话,严先生就笑道:“老东西,成日提些什么事儿?你倒是在府上养着,不知我在那春狩营地里的难受。和宁郡主如今大了,也不是当年那个非要扯老夫胡子的小女娃了,对你这小徒弟可是寸步不离左右,倘若太后不许,她敢如此行事?”
“严先生……”见他这样直白就说了出来,卫珩轻唤了一声,“郡主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
“你既然知道她未出阁,怎的还能将她留在身边?”严先生冷笑道,“小子,你跟你这师父一样,可真真儿是别扭。我若是你,就径直去雍王府提亲了。”
卫珩难免脸红了起来,郑太傅自然不喜:“去!你这老东西,来我这里欺负我徒儿作甚?若真要逞威风,滚回家里去逞。”
严先生瞪大了眼:“可不知道是谁病久了,巴巴的要我来给他诊治,现下可是翻脸无情不认人。老货,来日还有你求老夫的时候。”
郑太傅也分毫不让,啐他说:“老货,老夫可不会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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