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陆敏从善如流。
李禄又是一笑:“说什么你就叫什么, 可真没意思。不过, 你前途不可限量, 我却只能呆在地狱里头, 陆姑姑, 待你站在万人中央, 我就不能再做哥哥了, 往后番番见面,你可得多叫几回才行!”
他说着,疾步走了。
*
还周殿内, 皇帝捧着本书,面色铁青,吓的群臣颤颤兢兢。
那位东山先生霍汐年约五旬, 是个精熠的老者, 坐在龙椅侧一把黄花梨木的大椅上。
群臣在议的,是被黜职, 发派从军的三军教头陆高峰单枪匹马袭击烈勒大营, 被困一事。
群臣的意见分为两派, 以李密和达太傅为首的一派, 认为陆高峰以火头兵之身而不司火头兵之职, 就是玩忽职守, 况且烈勒乃是他的两姻兄弟,他被围困,有通敌之嫌, 不但不能救, 反而应该将整个西行大军从上至下彻查,查放纵他出营的人到底是谁,捉出来斩首示众,以敬效由。
而以窦师良为代表的一派,则认为陆高峰是忠臣良将的楷模,国义大于亲情,是着着实实要去刺杀烈勒,理当派兵营救他回来。
是奸还是忠,两派争论个不休。大齐风气,群臣争一争就要打起来,皇帝似笑非笑,站在窗前,无人能揣摩圣心为何。
达太傅在朝势力庞大,死了一个外孙子,还是叫妖后陆轻歌杀的。最后陆轻歌死于瘟疫,总不能叫他信服。
此时心中憋着一口气,偏偏陆高峰又闯了如此大的祸,他拍手道:“援兵救陆高峰是个陷井,他早已投敌,若皇上果真敢派援兵,老臣就自挂午门之外,以死谏之,也不能叫我大齐兵士白白送死。”
老太傅胡子苍苍,随时都能断气的样子,窦师良也不敢狠逼,但他与陆高峰多年旧交,情同兄弟,此时军情紧急,遂低声央告道:“老太傅,陆教头的为人,咱们大家都清楚。他本来该流边的,但为国自愿请战,四个儿子还在咱们兵营里当火头兵,他怎么可能自己一个人投靠烈勒?
援兵不得不发,而且就在此刻,您老多担待,可好?”
郭旭奉了茶过来,给那吵的口干舌燥的达太傅与李密等人不停添着。
添到窦师良面前时,窦师良断然道:“不喝!”
李密见老头子总谈不到正题上,笑呵呵道:“窦相,事情也可以转个弯子想,陆高峰不肯流边,又将自己的女儿送至御前为婢,若他叛逃火州,我大齐危矣!”
终于谈到正题了。达太傅拍着椅背着:“恰是这个话。陆敏身为罪臣之女,随驾御前。原先还罢了,如今陆高峰都已投靠火州,难道皇上还要继续用着她吗,凭她以美色勾引吗?”
赵穆笑了半天,忽而寒脸,转过身问道:“以太傅之意呢?”
达太傅受的实则是三司使李密的怂勇:“父亲叛投敌国,就该拿女儿抵罪,当发入教坊为官妓,且永远不得赎身!”
这大概就是李密的心思,为了能剔除皇帝身边最得宠的女官,从太监到重臣,从内廷到前朝,一只挖钱的小手弯弯绕绕,一回回,无不是想置陆敏于死地。
皇帝抬头,冷冷一双鹰眸巡过全场:“朕的女官做了些什么,起居注中皆有备注,她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尽心竭力伺候朕的起居,从无一日懈怠,将她充入教坊,难道往后老太傅打算自己来服侍朕的起居?”
达太傅冷哼一声:“皇上采聘良女入宫,迟迟不肯定份位,反而与一个司寝女官相狎,这就是万万的不该!”
皇帝召来季雍,道:“将所有的《起居注》皆搬出来,就在今天,读给诸臣工们听,凡有相狎处,朕亦在此,请他们指出来!”
《起居注》之琐碎,自赵穆登基之后,整整几大本,季雍字正腔圆,从早晨一直读到日暮,陆女官在帝前究竟如何,三位翰林学士都受过她的恩惠,一支春秋笔,当然将她夸的天上有地下无。
读到最后,就连达太傅那一派的文官们,也觉得女官兢兢业业,反而李密为了替女儿铲平后路,未免吃相太难看。
达太傅与李密两个独有茶喝,郭旭加了些金银花在里头,最是利尿的东西,整整一天,皇宫又没有给大臣们尿尿的地方,憋的这两位差点魂飞魄散。
李密还好,终于憋出宫了。
达太傅出了还周殿便扬了一裤子的尿,在大殿外又遭冷风一吹,冻出伤寒来,次日便一命呜呼了。
*
朝堂上没有商议出结果来,最后达太傅的死扳回一局,朝廷没有派兵去救陆高峰。但赵穆在接到军报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吩咐傅图,叫他带着三千虎贲精锐,八百里疾驰去救陆高峰了。
老丈人是个好将军,若君王叫他剖腹剖心,只怕他也能不皱眉头。
但政治不是战争,赵穆不想陆敏再承受因为陆轻歌而带来的非议,就必须让百官打心眼儿里承认她的品行,德性,相信她并非以色,以帝王的宠爱而成为皇后。
她必须是天下女子的典范,有高贵的出身,最优良的品行,德性要是天下无双。
如此,百官才不会在背后如骂陆轻歌那样骂她,而这些,皆得一点一滴累积才能达成。所以赵穆一直在等,等陆高峰的消息。
若他果真能于万军阵中单擒烈勒,他的三军教头一职便能官复员职,陆敏也就可以洗涮掉陆轻歌蒙给她的阴影。
到那时再行采聘之仪,便是名至实归。
谁知老丈人竟被抓了。
赵穆一边派傅图去营救陆高峰,一边还得瞒紧后宫所有人的口,不能叫陆敏知道此事。这些事儿,郭旭办不得,所以他全交给了李禄。
初尝肉滋味,简直差一点等不到天黑,赵穆疾步冲进寝室,屋净人空,清香缭缭,怒而回头:“人呢?”
郭旭道:“陆姑姑早晨起来,就回宫女房了!”
皇帝大怒:“不是叫你守着,让她好好睡一日的,怎么又回去了呢?”
郭旭忙道:“奴婢此刻就去把陆姑姑请回来!”
他转身要走,又叫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皇帝唤住:“你打算如何去请?”
郭旭伸着双手,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请才能替皇帝表达诚意,道:“奴婢恭请!”
皇帝又是一声吼:“她如何能走路?给朕用步辇抬到这儿来!”
*
于是,不由分说的,郭旭抬着步辇,三摇一晃便将陆敏抬到麟德殿了。
到了门上,也该下步辇了。郭旭拂了拂背道:“快来,我背你!”
陆敏笑道:“好端端儿的,你发什么疯?我生着两条腿能走路,为何要你背?”
郭旭受着夹板气,苦不能言,一味来拉陆敏的手,还是要背。
陆敏跃下步辇,快行几步,还在笑:“真真儿是疯了……”
皇帝就在大殿后门上站着,殿内无人,亦无火光。他自阴影中走出来,轻声问道:“吃过了?”
陆敏轻轻嗯了一声。已眼看如更,她肯定吃过了。
赵穆又道:“我今儿查过书,那非是处子之血,而是我弄伤了你。”
所以还周殿大臣们吵的不可开交时,他拿着一本细述男女床事的书,看了个不亦乐乎。
“还痛否?”他又问:“可要找太医来替你看看?”
陆敏连忙道:“那种伤很容易好的,已经不痛了。”她仍旧怕这事儿要在他心理造成阴影。
赵穆手足无措,却显然大松一口气,他握过她的手,顺势抱了起来。陆敏回头,殿阶上一圈儿垂头恭腰的内侍们,自封了眼耳鼻舌,木头一样站着。
她道:“今夜奴婢不该司寝的。”
赵穆笑的分外和畅:“那朕替你司寝,如何?”
事实上还不止是司寝,隔间里那从未用过的澡缶被搬了出来,在地龙暖暖的龙榻之侧,陆敏又洗了一回澡,皇帝兼职御医,埋头亲自查验了一回,确定没有出血,亦完好如初后,果真替她司了一回寝,将她安放在龙榻上,自己却睡到了隔壁的小床上。
她上床便睡,只留给他个薄薄瘦瘦的背影。赵穆没话找话,道:“明日,我让你娘入宫来看你一回?”
背着身子,她轻轻嗯了一声,又道:“还是不要了!”为人奴婢,总不是什么高尚事情,陆敏怕包氏见了又要凭添辛酸。
“那,我把塔娜带进宫来,给你作伴儿?”赵穆又问。
陆敏仍旧摇头:“不要,我不想见她。”
她已经不天真了,也不想戳破那个小姑娘的天真梦境。两辈子,多少人的尸骨堆成的象牙塔,她注定要跌落,坠入那尸骨残骸之中,见识母爱的伟大,也见识母爱的颠狂与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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