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兮迟的眸光瞬间冷凝。
方才还暴戾盛怒的噬魅, 在看到闵汶水的那一瞬间, 却乖乖地放下了手, 虽然面上还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为什么要叫我住手?”
“杀了她, 你就死了。”闵汶水像看着一只牲畜, 冷冷道, “死——你懂吗?”
爱他不是很懂, 死却是懂的。噬魅点点头,听话地住了手,走到了闵汶水的身后。
沈兮迟听到闵汶水的话, 脸色略微发白,笑了笑道:“你也知道了。”
“你是湘西巫女之后,我自然知道。”闵汶水提着一双水袋似重的眼睛, 目光阴沉地看向她, “虽然你从未学过湘西巫术,骨子里却留着巫女之血。噬魅杀人即吞魂噬魄, 只要杀了你, 你的巫女之魂与噬魅之魄交相冲撞, 必定两败俱伤。你会灰飞烟灭, 我的噬魅, 自然也会死。”
他顿了顿, 语气沉沉地问她:“灰飞烟灭,你不怕?”
“死过好几次的人了,有什么怕不怕的。”沈兮迟淡笑了下, “活着的时候没活明白, 死了更不可能活明白。若是灰飞烟灭也好,噬魅死了,寇淮便有救了。”
……
这个法子,是沈兮迟方才进江南织造府署之前,玄空方丈告诉她的。
玄空方丈知道了她的身世之后,沉默了许久。
他犹豫到最后,终于还是选择告诉沈兮迟这个破解噬魅的法子:“你为湘西巫女之后,此等血脉是克制噬魅的天然良方。寇施主体内的噬魅若被唤醒,最多两个时辰,他的魂魄会被彻底吞噬。噬魅杀人,也同此理。”
“——所以,你只需在这两个时辰的时间里,引诱噬魅杀了你,将你的魂魄吞噬。不出这两个时辰,你的巫女之魂与噬魅之魄相克,噬魅之魄,必死无疑。寇施主以及其他被噬魅杀死的人,都可获救。”
沈兮迟问:“那……我的魂魄呢?”
“阿弥陀佛。”玄空方丈微微颔首,神色悲悯,缓缓道,“噬魅死亡,沈施主的魂魄同时也……灰飞烟灭。”
灰飞烟灭。
多么残忍的四个字。
这意味着她再也不会进入轮空道,再也没有可能再世为人,奈何桥上没有她的那碗孟婆汤,她也再无可能再见到……他。
沈兮迟没有将玄空方丈的这番话告诉寇淮。
在看到寇淮吐血的那一瞬间,她就下定决定,自己要献出自己的魂魄,去救这个男人。
无论灰飞烟灭,无论化为乌有,只要为他,她都愿意。
人生太长,也很短,下辈子也不过是个虚无缥缈的幻影。这辈子她都活得懵懵懂懂,遑论下辈子的幸福喜乐。
她不知道月老面前牵起红绳两端的是不是她和寇淮,亦不知道若有来世,她和寇淮是否还会再相见,再相爱,再相守——但她已足够感恩。
感恩除夕晚宴上蓄谋已久的一剑,感恩母魉幻境里费尽心机的安排,感恩那夜醉人的酒,感恩那天的秦淮月色,感恩……感恩上天。
……
沈兮迟的目光在闵汶水和杜景时之间来回穿梭,半晌冷笑道:“你们又怎么会明白。”
“为他灰飞烟灭啊——值得么?”杜景时嗤笑了一声,皱眉看她,“阿熙,你变了,你从前并不是这样的人。”
他明明知道自己已经不是沈熙,竟然还叫自己阿熙。
他真是有脸。
沈兮迟斜眼睇他。杜景时已然失去了在自己面前和在沈熙面前时的那种谦恭、忠真之感,神色轻佻而张狂,唇畔都是胜券在握的得意与欢愉。
是了。看到他和闵汶水一道姗姗来迟的时候,沈兮迟就意识到了一件事——
闵汶水和杜景时骗了沈熙。
他们假意与沈熙合作,要将沈棣、自己与寇淮除去。如今这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们两人,也终于登场了。
这天下,真是人人为之相争,为之觊觎。
沈兮迟讥讽地笑了一下。“杜景时,这世上没有什么变不变的。倒是你,伪装了这么多年,倒是几十年如一日的虚伪。今日终于露出你的真面目了。”
杜景时客气地回应:“阿熙,你过奖了。”
沈兮迟无所谓地耸耸肩:“如今这个局面,噬魅若死了,你照样能得偿所愿,得到这天下,为何不让他杀了我,我灰飞烟灭,也正如你所愿。”
“阿熙,你还是如此狡猾呀。”杜景时笑道,“你是灰飞烟灭了,但是寇淮却能继续活下去。你以为我会像那个女人那般蠢笨,为了你这个芝麻,丢了西瓜?比起你的命而言,对我来说,寇淮才是那个更棘手的存在。”
他不屑地看向落在台阶上的沈熙,又转而将赞许的目光落在沈兮迟身上,毫不吝惜自己的赞美。
“阿熙,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你本拥有绝世无双的智慧,如今又有了这般耀目的容貌,是景时之荣幸,于我而言,真是如获至宝。”
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口,大殿里的金陵已经被杜景时所带来的手下驱赶,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大殿。
空荡荡的大殿里,唯留下沈兮迟、杜景时、闵汶水、噬魅,昏迷在地的沈熙,还有不远处的大殿高台之上,早已吓得瑟瑟发抖的少年天子和一言不发的曹婉。
沈兮迟挺直背脊,冷冷道:“杜景时,你真恶心。”
“哦?你觉得我恶心?”杜景时不怒反笑,“阿熙,你这么聪明,却还天真如斯。你在禁宫里生活了这么多年,那龌龊之地尽是腌臢,我所行之事又如何比得上?先皇后弃女求荣,难道不恶心?孙家压榨百姓,难道不恶心?你弟弟和太监……”
“够了!”沈兮迟气得发抖,厉喝一声打断他,“杜景时,你适可而止!”
是了。他说的没错。
母后做错了,孙家更是大错特错,还有阿棣……
她转眼看了一眼高台之上的少年天子。
五年前,她无意之间发现,阿棣竟然和他的贴身太监……亲密过甚。阿棣一直不近女色,她本来还为他高兴,认为他是个贤明君主,却没想到竟是出了这档子事。
当时她为之大怒,将那太监杀了,念阿棣还尚年幼,一定是被那太监所误导引诱,一气之下,便出了那熙平令中的第一条——断袖之癖是为罪责,虽不得裁,流放千里。
那时她觉得此事是为淫.乱后宫,后为阿棣广充六宫,此事就此揭过,便也再没发生过了。
可是现在,沈兮迟早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她转头冲杜景时冷笑:“阿棣不过一时糊涂。他若真的喜欢男子,我并不会多加阻拦。可这么多年了,他都喜爱女子,当年不过是被奸人所误罢了。”
“被奸人所误?”杜景时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你知道五年前,你发现他和太监的奸.情
之后,他来找过我吗?”
“什么?”沈兮迟愣住,本能地想要逃避杜景时接下来说的话。
“呵。”
杜景时像是看出她的心思,毫不犹豫地说出一字一句,残酷地凌迟着她的神经。
“他来找我,说要献身于我,唯一的条件就是让我助他一臂之力,让他的长姐——就是阿熙你,彻底地在燕都消失,不再干涉他的任何决定。”杜景时慢条斯理地道,“阿熙,你的阿棣,你最亲爱的弟弟,在世上最讨厌的人,就是你。”
沈兮迟的脑袋“嗡”地一声响。
“你骗我。”
“阿熙,你这么聪明。我有没有骗你,你心底一定清楚得很。那晚的除夕晚宴,你以为仅凭我一人之力,刺客就能潜入皇宫,还能那么恰到好处,没有弑君成功,就正正好好,杀了你?”
“不可能,这不可能……”沈兮迟用力捂住了耳朵,反复呢喃,“不可能,这不可能。你在骗我。这不可能……”
杜景时逼近两步,冷笑道:“我是如你弟弟所愿,让你彻底在他面前消失了。但是他不知道的是,我早就和沈莹莹做了交易——你一走,她便取而代之了。”
“啊——”
沈兮迟尖叫一声,身子抖落两下,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她可以从容地面对杜景时的背叛,面对沈熙的步步紧逼,却无法那样坦然地面对,阿棣对自己的欺骗。
杜景时继续冷笑,声音在她的世界里不断回响,越来越大——
“我对皇上没兴趣,但他却和我手底下几个人一起玩过。他们都说,皇上的滋味……还真是不错呢。”
“阿熙,有这样的弟弟,你不觉得恶心么?我不过想要你的臣服,想要你的襄助,我又怎能称得上 ‘恶心’二字呢?”
沈兮迟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杜景时。
这世上,人人都有秘密。
小的秘密有关道德,大的秘密关乎生死。而杜景时的这个秘密,却足以将她沈兮迟所有的世界击溃,崩塌,撕裂,直至——跌进万劫不复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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