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桃叶里, 已近傍晚时分。夕阳如残血般在江面上铺陈开来, 江风徐来, 瑟瑟殷红。
沈阿公到底上了年纪, 走到墟外, 已是气喘吁吁。忽见道旁有一酒肆, 酒旗于风中微漾, 外头木桌上三三两两坐着聊天的人,看上去倒是惬意得很。
反正已到燕子矶,不差这么一会儿功夫。沈阿公索性掀袍坐下, 豪气十足地吼了一嗓子。
“小二,上酒!”
“哎,来咯!”小儿掀帘而出, 乐颠颠地上前问道, “客官,您想喝什么酒?我们这儿有绍兴豆酒、苦蒿酒, 高邮五加皮酒, 山西襄陵酒、河津酒, 成都郫筒酒, 关中蒲桃酒, 中州西瓜酒、柿酒、枣酒, 博罗桂酒……不知您想喝哪种呢?”
如此这般一长串酒名一出,沈阿公的头都被他整晕了。心想燕子矶果然是长江要塞,连渡口旁一间小小酒肆都如此应有尽有。
犹豫了老半天, 他才从中挑了一个自己最熟悉的:“那就成都郫筒酒吧。”
“好嘞!”小二动作麻利, 立刻去后头帮他拿酒了。
沈阿公环顾四周,见村人三三两两聚散谈天,一副市井凡俗气象,很是令人欣喜。他焦躁的心平静了许多,竖起耳朵,倒开始饶有兴致认真偷听起旁人的闲话。
只听见邻桌一人说:“……听说,今儿个一大早,官府都来人了。来的呀,正是那个严娘子的妹夫,也就是现在金陵城的那个,那什么——刑部的什么大官!”
对面的人“啧啧”两声:“也不知老六前世遭了什么罪,今生竟然摊上这么一个媳妇儿!常年在外做生意不说,媳妇儿还在家里和别人偷.情!依我看呐,她和她这个妹夫说不定都有一腿,现在的这个儿子也不是老六的种,这个妹夫才这么紧儿八赶地跑来我们这偏僻地儿。”
沈阿公一皱眉。这都是哪跟哪啊。
只听另一个人又道:“哎,你可不知道,那个严翠,和她家对面那个王福,早就搞到一块儿去了!”
“啊?!王福?他媳妇儿不是袁娘子吗?放着那么漂亮的媳妇儿不干,去偷别人家的?你就骗人吧呢。”
那人信誓旦旦:“这是真的!是我亲眼见到的!”
“亲眼见到?”他对面那人立马提了兴致,“来来来,说说看,你看到什么了?严翠那双腿,可不是又直又白?”
“可不是么!”声音里带了些许淫.靡,“有天我从地里回来得晚,结果就撞见王福和严翠在田埂旁边……衣服都没穿好!哎,要不是天色太暗,我就能看到更多了……”
他的头立马被对面的人狠狠拍了一下:“瞧你那色眯眯的样子!那严翠偷人,比晚晴楼的姑娘还不干净,又没滋没味,有啥好肖想的!”
那人摸了摸头,“嘿嘿”笑了两声:“也是。也是。”
沈阿公无意中听到了这么一出桃色艳.事,倒觉得新奇极了。秦淮河坊常年不缺公子哥豪掷千金只为春宵一度的轶事,却从没有过这样大胆放.荡的妇人。
想来这个叫“严翠”的女人在这些男人之间的风评并不好,言语之中甚至有轻蔑之意。但这女人行事大胆,似乎也不忌惮让她的丈夫知道?
真是奇哉怪也。
这么一番偷听墙角之间,沈阿公的酒碗已经空了。他休息得差不多,留下一个铜板,站起身,便继续往桃叶里而去。
他本以为能在桃叶里和沈兮迟还有寇淮汇合,谁知去范月娥家一问,才知道两人早就在午后吃过饭后回金陵城了,说是要回去准备准备,晚上再来。
沈阿公倒也不担心。见范月娥挽留,便趁势答应下来,打算在范月娥家里蹭上一顿便饭,然后出门捉妖去。
只没想到,坐下来刚谈了几句天,范月娥便说到早上严翠的儿子被那只妖吸血而亡,场面极其惨烈。
沈阿公一愣:“什么?”
范月娥轻声细语,叹道:“也不知这妖是什么来头,刹那之间,就将阿翠那孩子的血全都吃尽。那孩子只剩下一副皮囊,干瘪枯萎,看着恐怖,也教人心酸呐……”
“不好!”沈阿公猛地站起,将椅子撞倒,甚至都来不及去扶,直接就冲出了范月娥家大门。
范月娥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
只听见远远的传来沈阿公的声音。
“快!通知村人速速搬走!夜晚城门关闭之前,务必要去大报恩寺,通知玄空大师明日来桃叶里!拜托!”
再往屋外一看,太阳不知何时已经下山了。
夜色里,桃叶里慢慢被包裹上一层薄雾,静谧安宁,竟像是与世隔绝的桃花源一般,无人问津。
*
另一厢,寇淮遣了映绿和尹铭,让他们陪沈兮迟一道去宝珠阁挑选几套衣裳。
映绿欣然应允。倒是尹铭那边,闻听这个命令时还犹豫了下:“大人,最近时局不明,属下还是留在您身边保护您吧……”
“保护做什么?”寇淮嗤笑一声,赶他,“我待会儿要去安排一下熙平公主的事,你就别掺和了。现在时局不稳,保护好沈兮迟,就是保护好全金陵的百姓,因为她是沈阿公的养女,她会除妖,明白吗?”
“是。属下明白。”尹铭敛眸,沉默了片刻,才道,“大人,熙平公主……她吉人自有天相,玄空大师都说虽然她现在身处困局,但无性命之虞,您不必太担心,也不必……”
……也不必为了一个女人,放弃这些年苦苦经营的韬光养晦,将自己的筹码一一暴露给敌人。
“不必太担心……?”寇淮仰天喃喃,片刻后牵动唇角,笑了笑,“尹铭啊,有些事,你可能还不能太明白的。”
尹铭疑惑不语。
寇淮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缓缓道。
“熙平她……我虽没有和她说过很多的话、见过很多次面,但却好像已经熟悉了很久,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一样。”
“听到她危险,我会焦虑、会担心、会很愤怒。尹铭,你大概不知道,我一开始以为她已经死了的时候,觉得自己这一生过得真真正正地失败,真真正正地无用,甚至有随她一起去了的冲动。”
“但是,尹铭,我知道我不能倒下,因为我背后还有你们,还有那么多生活在黑暗中的兄弟们。现在,我只想毕生积累之力,为她报仇也好,颠覆皇权也好——只要为了她,我都愿意去做。否则,之前这么多年的意义,又在何处?”
“颠覆皇权”这四个字,竟如此轻易就被他说出来了。
就像是吃饭喝酒这样的小事,在寇淮的口中,轻飘飘地这样说了出来。而尹铭也毫不意外,似乎这个结果,就是这样水到渠成、理所当然的。
寇淮看向尹铭,笑道:“你放心。就算我死了,也会保住你们的。我说到做到。”
尹铭低头,单膝下跪,沉声道:“属下愿誓死保护大人!”
“你兄长战死沙场,父母还需你来送终。我孑然一身,配不上你的牺牲。”寇淮眼含淡笑,风流宜然,“快起来吧。现在,保护沈小姐才是你的任务。”
“是!”
尹铭领命而去。
书房门被关上,脚步声远去。寇淮眸色渐深,食指一弯,指节扣了扣身后书架:“出来吧。”
书架后锁扣一响,一边向外缓缓而动——竟是有人推门而出。
来人身着官袍,头戴纱帽,毕恭毕敬,向寇淮行礼道:“寇大人。”
竟是刑部尚书何有年。
只见他此刻全然失去了早上的怯懦谄媚,面上不卑不亢,拱手坐下,道:“大人,我已从宫里得到了确切消息……”
“什么?”
“听说自除夕那夜起,就没有宫人再见过熙平公主了。”何有年顿了顿,补充道,“就算在除夕夜宴上,熙平公主也未曾出席。”
“未曾出席?”寇淮微皱眉头。
“嗯。”何有年点了点头,“宫里的钉子尚浅,还没能打探到更深入的消息。大人,您再给下官半个月的时间,下官一定可以……”
“不必了。”寇淮一挥手,道,“就算我等得及,熙平公主也不一定等得及。五日后,我会亲自出发去燕都。”
何有年吓了一跳:“您亲自去?”
“不错。”寇淮似笑非笑,道,“我倒是要看看,那个杜景时……到底耍什么花招。”
*
宝珠阁位于中华门外,颜料坊旁。那里是西市,处处缫车,织坊萃集,盛产锦缎,八街九陌,繁华异常。
映绿好不容易得到一次出府的机会,逛得又是金陵城里最顶级的衣裳铺子宝珠阁,自然是兴奋无比,一路上就和沈兮迟叽叽喳喳地聊开了。
“沈小姐,你最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裙子呀?”
沈兮迟正在想燕子矶那只妖,神思没在眼前,正脱口而出“大红”,却猛地惊觉这是皇室女子才能穿戴的颜色,连忙改口道:“大红……我不喜欢,我喜欢绿色。”
映绿“噗嗤”笑出来,道:“沈小姐,你莫不是痴了?大红可是皇宫里头的娘娘才能用的颜色,你就算喜欢也穿不得,没必要天天将自己不喜欢大红色挂在嘴上呀!”
沈兮迟跟着她,勉强挤出一个笑来。
天知道她怎么会说绿色的,那可是她最讨厌的颜色。
映绿又在一边自得其乐地说开了:“不过沈小姐,你看奴婢名字里也带了一个“绿”字,其实奴婢最喜欢的也是绿色啦。我们主仆一场,现在也能这么投缘,奴婢真的好开心,幸亏奴婢昨日里押了你,你一定会赢的!嗯!”
沈兮迟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我一定会赢?”
映绿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捂住嘴摆手道:“没没没……没什么。沈小姐,你就……你就当奴婢在放屁好了!”
她面色着急,这回倒换沈兮迟没忍住,情不自禁地笑了笑。
原先她久居皇宫,哪里听过这种粗鄙的市井话。寇淮这婢女,倒也算个有趣人儿。
映绿却仿佛被她这个笑惊呆了,放下手,喃喃道:“沈小姐,你笑起来的样子,可真好看呐。”
“嗯?”沈兮迟还在笑,一时没听清。
“没什么。”对着含笑美人,映绿耳朵有些红,偷眼看了沈兮迟几下,又忍不住道,“沈小姐,奴婢也是见了你,才知道戏本子里说的那个 ‘月光之下,恍若仙娥’,到底是个怎样的美人了。”
这恭维话有一分夸张、九分真心,沈兮迟听得舒服,又莫名觉得有些怪异——
不对啊,这句“月光之下,恍若仙娥”,应该是《金瓶梅》里的话吧?
用来形容自己……不太合适吧?
两人说话之间,马车已然到了宝珠阁。
这铺子有两层,正立在大街道旁最热闹的地方。掌柜的是个短须鼠目的矮个中年男人,背上搭着一根尺绳,笑眯眯地迎了上来。
映绿颐指道:“掌柜的,这位小姐是寇府女眷。你有什么上品,不要大意,都拿出来给我们小姐试一试吧!”
掌柜的连忙应下。
拿衣服时,他得空还不忘多瞅沈兮迟两眼,心里嘀咕:寇府原来从不上宝珠阁,也不知寇府何时来了这样一个美貌小娘子,寇大人艳福不浅,让未来夫人来宝珠阁,也是看得起他们。
这么想着,他招待得都更卖力了些。
沈兮迟将店里的成衣都试了一遍,竟奇迹般地合身,新衣裙给她穿着,也衬得她的容色愈发明艳动人,天姿国色。
掌柜的嘴里好听的词都夸得穷尽了,只好将那些词回头又倒着夸回来一遍,连映绿都听不下去,笑骂道:“掌柜的,你这些话我都听出耳朵茧子了!还是快快饶了我吧!”
沈兮迟被她逗乐,笑容虽矜持,但眼里却是掩都掩饰不住的轻松愉悦。
试到最后,映绿实在是觉得每件都好,但凡哪件不买回去给沈小姐穿,就是暴殄天物。她手里拿着周管家给的购衣经费,底气十足,对着所有裙子一挥手,道:“掌柜的,我们都要了!”
正在此时,门外走进主仆二人。
只见那小姐头上堆金砌翠,锦缎散香,连那丫鬟也是紫玉罗裳,皆是富贵人家模样。
见映绿指挥着掌柜的包装起一件衣裳,那丫鬟立刻柳眉倒立,斥道:“这是谁家丫鬟,竟如此不长眼,敢和我家小姐抢衣裳?!”
沈兮迟眉头一跳,抬眼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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