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越皇城, 风露凄清, 宫禁署深。人人都对镇国长公主沈熙的秘密心知肚明, 然而, 皆缄默不语。
沈熙素日来雷厉风行, 但她平生却最怕两样东西。
一是水, 二是镜。
说起来, 其实这两样东西颇有相似之处。但沈兮迟对水的心理阴影,实是源于她幼时为救阿棣被推入水,险些溺亡的经历, 但她为何会怕那小小铜镜,却无人知晓。
有人说那是因为长公主长得形如夜叉,自己都厌恶自己镜中的容貌, 便也怕看到镜子;
也有人说, 长公主一定是子时起夜时,在镜子里看见过不干净的东西, 自此便对镜子害怕之至, 这不, 她连《百鬼谈》都给禁了。
无论如何众说纷纭, 沈熙所居的殿内, 却是从来没有一丝镜子的踪迹。她又向来信任自己跟前的大宫女泽灵, 没逢出行,妆容、衣着便交由泽灵一手操办,至于有没有镜子, 倒也无关紧要了。
无人知晓的是, 沈熙对镜子的恐惧,原是源于一场梦。
那年她不过在十三四岁的豆蔻年纪,却不知为何,长久地陷于一场相同的梦境中。
每夜入睡时,无一例外,她都会梦见一个相同的场景。
漫长而漆黑的甬道里,她站在一面落地铜镜的面前,镜面两边立着两根昏黄蜡烛,照亮她镜中的模样。
镜中的人,宽脸阔鼻,肤黑眼小,貌若无盐——正是她自己。
沈熙一开始只以为这只不过是普通的照镜罢了。然而,当她盯着镜中人许久,一股怪异的感觉油然而生。
——镜中人唇角一勾,皮笑肉不笑,竟冲她缓缓露出一个阴森的冷笑。
沈熙脊背一凉,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你是谁?”
“我是谁……?”那人逼视她,用与她一模一样的声音回答,语调阴阳怪气,“我就是你呀。”
“你……是我?”
“是呀,我是你。”
那镜中人先是笑嘻嘻地审视她,随后脸色猛地一沉,掐着一把尖利的嗓子,破口大骂道:“但你不是我!你滚!滚!”
沈兮迟吓了一跳,目光怔住,全然不知说什么才好。
镜中人笑容森然,目露狰狞之色:“总有一天,我要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她声音尖锐,令人悚然,顷刻之间,便将两侧的那一对蜡烛震得倾翻在地。
大火迅速蔓延,熊熊烈火之中,镜中人的面容逐渐放大、扭曲,尖叫着,将沈熙逼得步步而退。
“你滚!滚——滚——”
尖刻的厉声回荡于猎猎火光之中。
沈熙完全懵了,她想转身逃跑,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镜中人笼罩在火光之中,从铜镜中探出半个身子,狞笑着将手中的一把长剑深深地刺入自己的胸膛之内。
镜中人得意大笑,那笑声就似天地之间的一张大网,在顷刻之间,就飞快地将沈熙缚住。
长剑在她的身体里反转、搅动,最终一刀划下,眨眼之间,便将她半个身子活生生地斩断。
沈熙浑身被炙火燃烧,遍体剧痛,轰然倒地。
梦魇的最后一刻,她的耳畔还回荡着那个焦躁而诡谲的尖叫声。
“滚——你滚——!”
滚什么?从哪儿滚?滚到哪儿去?
沈熙不得其解。每每在深夜挣扎着醒来,被褥浸湿,她意识恍惚,被吓得浑身发抖。
一抬头,看见雕花屏风前的那面齐身铜镜,虽平静无波,但她却几乎觉着下一秒,那个狞笑着刺死自己的诡异镜中人,就要生生从铜镜中走出,走到自己的面前,将自己一刀斩断。
她惊出了浑身的冷汗,当即就病倒了。
太医来了又走,却对沈熙的梦魇之症不得其解。每天夜里,沈熙反反复复地做这个噩梦,身子日渐消瘦,险些命丧黄泉。
所幸,大半年后,这可怖的梦魇在某日夜里突然消失了,她的身子骨也终于一日一日地好转起来。
只是,从此之后,沈熙的婢女们便知道了一条规矩:无论何时,都不要让公主看到齐身的铜镜,否则惊着公主,自己免不了一顿斥责。
……
这夜在钟山上,沈兮迟迫不得已面对这么多面琉璃镜,其实克服了极大的心理障碍。
不过幸好,这镜子小,不齐身,其中现出的各式各样的鬼魄也让她分了神,一时间没想到那折磨了她大半年的镜中人,便也没那么害怕了。
沈兮迟见那镜面状如膨胀到行将炸裂的布袋,大鬼小鬼在其中挤得满满当当,一时心神略乱,大喊道:“阿公!快!这镜子快破了!这些鬼魄就要跑出来了!”
沈阿公应了一声,立马奔至琉璃镜前。
说时迟那时快,琉璃镜面“嘭”地一声,爆开第一道裂痕。
许是感应到沈阿公身上来势汹汹的危险之气,琉璃镜中的大小鬼魄皆有些惊慌失措的模样,怪叫着东躲西藏地逃窜,一时间,场面一片混乱。
沈阿公将手中准备好的符纸往碎了一条缝的琉璃镜上一贴,右手手指大动,口中飞快念着咒诀,同一时间,用左手将怀中的束鬼镜掏了出来,将它往半空中斜斜一指——
“射!”
一束月光被束鬼镜捆住,缠绕着,直直地射向了装满鬼魄的琉璃镜。
大小鬼魄们被聚集起的月光射中,争先恐后,爆发出此起彼伏地刺耳惨叫声。
一切尽在掌控之中。沈阿公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口中一刻不停念着咒诀,右手动得更快,随后突然大喝一声:“收——!”
“砰”的一声,琉璃镜应声碎裂。
束鬼镜中射出的那束月光就像一条无形的囚道,将半空中的鬼魄们困住,旋即一个接着一个,将那群面容可怖的鬼魄们一一收进了波涛汹涌翻滚的束鬼镜中。
镜面缓缓吞噬了所有鬼魄。凶猛的浪潮渐渐没过了所有鬼魄的头顶,浪花渐缓,一盏茶功夫的时间不到,镜面便恢复了平静无波的模样。
夜空静谧似海,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沈兮迟松了口气:“阿公,这就算好了,对吧?”
“还没有。”沈阿公将束鬼镜举到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再三确认镜面无一丝破绽,才道,“这束鬼镜修为不够,我出入的地方也人多手杂,这镜子有可能镇不住这样多鬼魄。”
“那该如何?”
“眼下我们需要找一处地方,将这镜子镇起来。它便也算完成它的使命了。”沈阿公看向沈兮迟,“乖女啊,你刚才说钟山的时候,我就已经想好了。这地点绝妙,有个地方,倒真得能将这镜子镇起来,并且能保证它百年都不会出岔子。”
一旁的寇淮心中一动:“沈阿公,莫非您说得是……”
沈阿公转过头,笑眯眯地看向他。
“寇大人,看来,你也与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没错,我说的正是大越太.祖皇帝薨逝后的长眠之地——广愍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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