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第二日, 沈兮迟起了个大早。
她自做摄政长公主以来, 便留下了早起处理政务的习惯;如今心中搁着事, 更是早早便自然清醒过来。
应还是五更天, 天暗沉沉的笼着, 完全不透一丝曦光。沈兮迟刚在床上动了动, 便有丫鬟自觉从屋外进来, 往案台上摆上一盆水,供她盥漱。
天虽未亮,却完全不似深夜静谧。沈兮迟盥漱完毕, 推窗试探,犹能听见院墙后的小巷已隐隐传来嘈杂忙碌之声。
她将窗打开一条缝,趴在窗上发了一会儿呆。
……
小时候, 母后尚在人世那会儿, 沈兮迟和皇弟常常随着进宫探望的外祖母回母后娘家去住上一宿。
母后是开平侯嫡女,出身钟鸣鼎食高门, 自幼贞洁娴静, 无媚顺态, 德行恭谨, 名满燕都。前庄孝皇太后见她稳重大方, 便向先皇请了旨, 将母后嫁给那时尚是太子的父皇。
沈兮迟从小就审时度势,知道父皇并不喜欢自己和皇弟。宫中气氛压抑,宫人们偏都喜欢讨好孙贵妃母子俩, 而从不给沈兮迟姐弟好脸色看。
沈兮迟年幼气高, 看不过这帮捧高踩低的人,又不喜欢耍小心机讨得父皇开心,久而久之,竟次次都在孙贵妃面前受气。
那时她还不懂“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道理,不想碰见孙贵妃,只想躲避,是以每回外祖母开平侯夫人进宫探望,她总要撒娇哀求,让外祖母带她和皇弟去开平侯府小住一晚。
那时候,在她心里,开平侯府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
外祖母给他们收拾了一僻小院,专门给他们姐弟俩住的。院里植了两株茉莉花,每到夏初,一簇簇一丛丛的白色小花开了,她支起绿纱窗,和皇弟靠在窗边,在微风送来的微醺花香中吃着荔枝,嬉笑怒骂,别提有多惬意。
就算日后她翻云覆雨、权倾朝野,回头想去,那似乎也是她短短前半生中,度过的最好时光。
只可惜,燕都少雨干旱,从江南富庶之地移植去的那两株茉莉花,没能度过第五个冬天。
沈兮迟犹记得,那年冬天,茉莉花树枯黄的时刻,外祖母开平侯夫人抱着她叹息:“这儿到底不比金陵的六朝烟水气啊……”
结果,第二天春天,母后便病故了。
……
那时候的沈兮迟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有机会,生活在外祖母口中充盈着“六朝烟水气”的金陵帝王州。
沈兮迟从失神的蹉磨中渐渐清醒。
远远的巷子中隐隐传来长长的更声,粉墙黛瓦上压着的黑夜缓缓透露出一点天青色。沈兮迟吐出一口浊气,将窗子合上,换好衣服,便出了房门。
屋外长廊的木地板上坐着一个丫鬟。见她开门出来,口中轻呼一声“啊”,道,“姑娘,你这么早就出去呀。”
“嗯。”沈兮迟脚步未停,往院外走去。
那丫鬟愣了片刻,继而从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匆忙追上沈兮迟。
“哎,姑娘!慢着慢着!你等等我!”
沈兮迟不做长公主半个月,倒觉得没人前呼后拥自在许多,只挥了挥手拒绝道:“我自己走,你不用跟着我了。”
“哎呀不行不行!”映绿听了连连摇头。周叔可是亲自把这差事交到她手里,千叮咛万嘱咐要让她看看这位沈小姐和大人之间有什么猫腻,然后回去禀报给他。若她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怎么对得起周叔平时的照顾?
可她左思右想又想不出什么理由,只得紧闭了嘴巴,只死死跟着沈兮迟不放。
沈兮迟有些惊奇地瞥了她一眼:怎地寇府的人都是这样热情积极,全然都是自己主动赶着上来做活,倒像偷懒是什么可耻的事似的。
她心里再次感慨了一下寇淮的驭人之术,同时也暗下决心,若此人不能为己所用,那么他一日不除,便一日是她的心头大患。
好在有映绿带路,两人步履不停,很快到了寇淮的院子外。
院子门前有一排侍卫巡逻,铁甲银盔,威严抖擞。领头的那个青年身穿锦色束腰劲袍,眉宇英挺,气宇轩昂,飒爽中也有天生的不怒自威之色。
见有人靠近,他的双瞳猛地射了过来,见打头的姑娘是府中的丫鬟映绿,他的神色总算缓了缓。
“映绿姑娘,还这么早,你来找大人何事?”
映绿的步子往旁边挪了挪,露出沈兮迟的脸,“不是我,是沈小姐来找大人。”
青年侍卫的神色怔忪片刻,这才想起昨晚周叔兴奋地同府中大大小小的下人们宣布,府里头住进来两位小姐,一个柔静淑雅,一个国色天香,让他们千万要好好待她们,切不可得罪了佳人,让大人到嘴的鸭子飞了。
想必,眼前的这位就是那位国色天香的小姐了。
只见她服饰装扮极其简单,样子却秾丽非凡,素朴也挡不住天生仪态,也不知是大人从哪里招来的桃花,竟还是如此惹眼的一朵。
若大人自此有了身边相伴的人……那真是整个寇府都值得庆贺的事。
思及此,他哪里还敢耽搁。连忙旁移一步,将院门敞开:“沈小姐请进。”
他脑中一波三折,面上却平静无波。沈兮迟未曾多想,点点头,一步跨入院中。
入目院内景色,倒让她微愣片刻。
这院子和它主人的风格极其不匹配。寇淮天生一双风流桃花眼,穿着也极尽张扬,他的院子却素雅清韵:绿窗支起,白墙木榻简单,墙下有流水过,而那支流水的尽头处,竟然栽着几株绿葱葱的茉莉花树。
……竟像极了幼时开平侯府的那间院落。
平地有风起。皑皑薄雾中,竟是有人在院内舞剑。
寇淮一身白衣,素净风雅,手中长剑顿起,直指青天。忽地,他猛然向下,手指间剑式繁复,凌厉刚猛,似是无坚不摧,惹得落叶漫天;又一瞬间,他身形顿住,倏尔轻揉慢挑,温柔谦逊,似是以柔克刚,连院内的草色都青翠几分。
晨光熹微,他身型高大,劲瘦有力,剪影格外飒朗俊逸,连沈兮迟都微愣,目光跟着他停驻片刻。
利刃无锋,大巧不工。(注1)
他的动作不仅流畅雅致,好看至极,就连沈兮迟这个外行都看得出,寇淮的功力深厚,怕是在皇上跟前的那几个大内高手在他面前都要自惭形秽。
一招舞罢,寇淮收剑回式。抬头见到进来的是沈兮迟,笑道,“沈姑娘起得这么早?”
“嗯。”沈兮迟点点头。
她其实更关心寇淮身体里的那只噬魅什么时候能被收了。毕竟若这邪物吞吃了寇淮的魂魄,金陵不日将大乱。是以噬魅一日不收,她便一日坐立难安。
她问寇淮,“我们什么时候去大报恩寺?”
“等一会儿呗。”有噬魅在体内,寇淮似乎一点都不着急,“大报恩寺的晨起课诵现在才刚刚开始,离结束还早。我们用了早膳再过去,必定赶得上。”
“可……”
“没有什么可是的。”寇淮笑眯眯的,眼里满是慵散之色,“你昨晚不是说了吗,我阳气盛,压得住这只邪物,倒不若我们好好用了早膳,再过去也不迟。”
“你不怕噬魅反噬,魂飞魄散?”沈兮迟淡淡道,显然没被他说动。
寇淮将长剑入鞘,入屋随手一披,又披了件赭红色云锦常服出来,腰间未搭玉扣,倒更显得风姿翩翩,蕴藉风流。
只见他狡黠一笑,眸光里漾出点点试探之意,毫不掩饰地射.向沈兮迟的眼睛。
“沈小姐,你若要再这么关心我,那寇某人可要想多咯——?”
最后语气拉长,竟然还带了个上扬的尾音。
明明是一副慵懒散漠的样子,却好像什么都被他看透了。
沈兮迟的心猛地一停,半晌,面无表情地挪开目光,妥协道。
“悉听尊便。”
*
然而,一个时辰后,沈兮迟就后悔了。
寇淮这厮实在磨叽。本以为他用个早膳就是一刻钟的事,没想到他还分了前餐、正餐、小食、点心、炖盅,除了金陵小吃,竟还网罗了南岭、浙江、蜀地美食,花样繁多复杂,令人眼花缭乱。
一套流程走下来,竟然已然拖到日出。
沈兮迟在心中腹诽:没想到寇淮这个男人,竟比她这个曾在宫中长大的金枝玉叶还要嘴刁。
早膳用罢,寇淮伸了个懒腰,终于满意起身。
沈兮迟心中着急,时不时就催促两句。等寇大爷收拾妥当,两人慢悠悠地到达大报恩寺,课诵早已结束,远近而来的香客都已经陆陆续续地进了寺庙。
大报恩寺为金陵三大寺之一,建筑极其考究,金碧辉煌堪比皇宫。
其中,琉璃宝塔被称为“天下第一塔”,更有“中国之大古董,永乐之大窑器”之誉,是文人墨客游历的必到之地。
从前沈兮迟远在燕都时,便对大报恩寺颇有耳闻。如今百闻不如一见,倒在心中惊叹了一番。
金陵六朝脂粉地,就连这寺庙都奢华铺张至极。
寇淮亮明身份,很快就见到了寺内监院。
监院一听说他们要寻的是玄空方丈,忙道:“二位施主来得不巧,二刻钟前,方丈刚刚出去了。”
沈兮迟:“去了哪里?”
“嗯……好像是燕子矶罢。”那监院仔细想了想,又道,“方丈刚刚接到口信,说燕子矶那边似乎出了什么妖邪之物,想要求助他前去除妖。我们玄空方丈是金陵数一数二的除妖大师,闻得此信,自然立马赶去了。”
寇淮和沈兮迟相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除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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