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金陵, 新月红桥, 蜀娇越艳。
今日正是上元节, 秦淮河畔排了一溜的花灯, 繁似星河坠。北岸是香车宝盖, 游人如织帛;南岸是醉里看灯, 满楼红袖招。(注1)
好一派香靡丽色。
南岸珠市(注2)中, 最有名的当属正中那座晚晴楼。此时二楼珠帘卷起,临湖的一间雅座里,围坐着三名男子。
左手那人八字眉、杏核眼、一部络腮胡, 手里抱着一个娇滴滴的美人,正对着右首男子瓮声瓮气道:“刘大人,属下听说——除夕宴上皇上遇刺, 京城已然大乱?”
“燕均, 你莫要胡说八道。”被称作“刘大人”的男子压低声音斥责他,呷了一口案上新茶, “有杜景时在, 京城必然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杜景时年前刚升任为内阁大学士, 又是曾经的太子三孤, 当今圣上的老师——他还这样年轻, 如此平步青云, 真是未来可期啊。”
说话的人戴一顶桶子样抹眉梁头巾,生得眉清目秀,面白须长, 堪堪一秀才模样。
在座三人, 也唯有他未拥美人。
刘大人看他一眼,赞同道:“如今听说镇国长公主被刺客刺中要害,似乎命不久矣。若公主真得一命呜呼,那往后的京城……还不是他杜三孤一人说了算?”
他的语气讳莫如深。
三人对视一眼,目光中净是了然神色。
当今皇上正是镇国长公主的幼弟。当年先帝驾崩,一朝宫变,是镇国长公主未雨绸缪,调兵守住禁宫,踏着万民枯骨,最终才让当年还是太子的皇上坐上龙椅。
皇上性懦,向来只听他这个长姐的话。如今镇国长公主若是薨了,杜景时一手遮天,那么这京城变天,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他们的私谈很快被楼下传来的一声尖叫声打断。
燕均径直把怀中美人推开,第一个跳起来,冲到门旁,推开门往下观寻。
但见一香肩半露的女子,眼角垂泪,衣衫不整,从门厅的一间别室中跌跌撞撞冲了出来,边跑还边凄惨地尖叫道:“救命!有人要杀我!有人要杀——”
她的惨叫声在最后一个音节戛然而止。
女子圆瞪着眼睛,口中迅速涌出血沫,动作僵硬,“砰”地一声直挺挺倒在地上,不住痉挛抽搐。
她的衣衫半褪,露出大片白皙的脊背。上方蝴蝶骨瘦削,中间不偏不倚,正插.进一柄匕首。
那柄匕首是从她身后敞开的门内飞出来的。准头极好,刀刃锋利。
燕均下意识地抚住自己腰间别扣的剑,心中迅速涌起一股盛怒——
这是何人,竟然胆敢在上元节的晚晴楼内撒野?!
他正这么想着,有一男子自那房间内走出,径直走到惨死女子身旁,用力拔下她背上的那柄匕首,斜着眼睛环顾左右,目光中透露着一股子妖邪的诡异。
楼下已是一片嘈杂混乱,充斥着女子的尖叫声、逃窜的脚步声、惊慌失措的高喊声。
燕均看着那杀人凶手,一股古怪之感从心中油然而生。
此时,刘大人和那白净秀才也走到了门旁观看。燕均还没来得及想出这古怪到底在何处,那男子已然伸出了舌头,目光阴邪,抬眼上视,露出大片眼白,一遍又一遍,缓慢而细致地将匕首上沾满的鲜血舔地一干二净。
末了,他似是满意,露出一个餍足的笑。
纵然是燕均这样经历过战场上腥风血雨的人,看到这样鬼邪的笑容,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这他娘的是什么鬼怪东西?
只见楼下,那男子慢悠悠地舔干净匕首,随后环顾四周,发现已经没有猎物可寻。
他缓缓地抬起头,对上燕均三人,目光徐图缓行,最后停下,眼里已经是挡也挡不住的凶煞杀气。
燕均在心里暗道一声不好。
同一时间,身后有人大吼一声:“快跑!这不是人!这是厉鬼上身了啊!”
在场的人心里皆是“咯噔”一下。
厉鬼。
这可是大越禁.书《百鬼谈》中,煞气最重的妖鬼之一。
《百鬼谈》有记:若遇厉鬼,则喰其魂骨,血肉无存,只得衣冠是为冢。
燕均微沉眉目,脚背下压,拔出腰间佩剑。
同一时间,那男子发出一声凄厉的怪叫,一脚踏上大厅正中的一方木桌,如一支出弓利箭,径直飞身上楼,直往三人面门而来!
不过眨眼之间,男子已到近前。
燕均剑尖外指,丝毫没有一丝慌乱,静候那男子近身,一股腥臭扑面而来。他看准时机,毫不犹豫地向后一跃,一边脚背发力,将门一脚踹上。
那男子被门大力撞开,脚步被阻挡片刻。
燕均一鼓作气,破门而出,以剑尖作掩,飞身一窜至男子身后,两只手指直至男子的风池穴!
他原先也是道听途说,说这风池穴是人阳邪聚集之地,却极易招引阴邪。若打通此穴位,壮阳益气,或许能勉力除邪。
然而,燕均的手还未触碰到男子的后脑,就有位老人自身后楼梯跑了上来,边跑边气喘吁吁地道:“住……住手!千万别碰——”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燕均的手指距离触碰到穴位不过毫厘之间。他听闻阻拦,心下一紧,有心收手,却已经来不及了。
那男子被点了穴位,动作一僵,随后“咚”地一声,倒在地上。
身后,老人急匆匆地跑上前,见自己已晚了一步,痛心道:“公子……公子!你可酿出大祸了唷!”
燕均沉声问:“为什么?”
“若说刚才只是厉鬼上身,尚且还有脱身的办法……”老人顿了顿,“眼下……眼下可就是真真正正地变成了厉鬼,再也没有解救的法子啦!”
这老人着布襟纨素,脸上肌肤如干了的橘皮一片片地覆着,背上还背了一个破布衾,从里头露出几根金灿灿的绳子。
真是古里古怪的装扮。
燕均上下打量他:“你凭什么说没有解救的法子了?”
那老人斜飞给他一个轻蔑的眼神,倨傲道:“谁不知道我沈阿公是这附近十坊最厉害的捉鬼人!?我可不是吹牛,这偌大金陵,有半个城的妖鬼都是我赶走的!”
燕均在脑中迅速回想了一下,发现他并不知道金陵城中竟然有这样一号人。
但表面上,依然给了对方十足的面子:“原来是沈阿公,失敬失敬。”
沈阿公这才满意,从怀中掏出一纸黄符,又道:“也得亏公子你今天遇到我。旁人没有什么解救的法子了,我沈阿公却是有的。”
燕均:“……”
沈阿公冲身后喊了一嗓子:“兮迟,水端来没有啊?”
“来了。”
随着一声清脆的应答声,燕均转头看去。
自楼梯下走上的少女,穿着极素净简单的衣饰,只耳旁一对碧色滴坠,衬出她的凝脂玉肌,却也压不住她的朱颜艳色,贵仪天姿。
燕均侧过脸,微眯着眼睛看她。
他竟然不知,这小小秦淮坊,竟然出了这等绝色?竟连最近声名鹊起的眉生姑娘都比了下去。
那少女端着一盆水,腰肢婉约,袅袅娜娜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
燕均一提眉:这是要……?
“让开。”
少女的声音冷清。
燕均的神色微愣。
少女见他不动,抬眼看他,眸光中有不自觉的光华流转。
“我说,”她语气不耐,“你给我让开。”
*
距离大越镇国长公主沈熙重生,已有半月有余。
半月之前的除夕宴上,歌舞升平。皇上登基五年,根基渐稳,沈熙成了大越最尊贵的长公主,儿女皆安,杜景时也坐到了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这本是阖宫欢庆的大好日子。
变故突生的时刻,沈熙正举杯遥祝皇上早得龙嗣。她这个弟弟向来体弱多病,若多诞麟儿,一是为了堵住朝臣的嘴巴,二是为了以防万一。
当然,这些顾虑,沈熙都未和皇上提起过。
红毯上一众舞女婀娜,腰肢细软,生生为这月夜沁入似水柔情。浑雄有力的鼓点声中,沈熙举杯道:“愿皇上福泽深厚,万寿无疆,也愿这盛世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敬酒词还未说完,她的心却突地一顿。
余光里,她看得分明,那一队舞女的队形突然乱了,紧接着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侍卫队中,皆有人飞快地提剑冲出,月光下,闪着寒光的剑尖直指龙椅!
沈熙指尖冰凉,盛着美酒的夜光杯从指间滑落,“啪”地一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有刺客——”她的怔忪不过片刻,随即拼尽全力大喊,“有刺客——!”
说完,也不管下头已经乱成了什么样子,她几步就冲到了皇上身边,一把护住他。
“阿姐……”
沈熙听见皇上颤颤巍巍地叫着自己名字,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脖颈上,无助又可怜,显然是怕得紧了。
她心中盛怒,恨不得把这些罪党余孽千刀万剐,但也只得一遍又一遍地安慰:“皇上别怕,阿姐在这儿……”
然后她听见了身边宫女的一声惊呼。
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柄锋利的匕首。沈熙背脊间刹那清凉,随后,是痛彻心扉的剧痛袭来。
沈熙转头,模糊间只看到了自己背脊后的一只匕首柄,锋刃深深刺入蝴蝶骨之中的脊柱里。鲜血自刀刃处源源不断地涌出,染红了她的半身衣衫。
她浑身迅速冰冷下去,天旋地转之中,只有皇上拉着她的一只手不住地哭喊:“阿姐!阿姐……”
沈熙渐渐失去意识。
再次醒来,她竟然重生到了千里之外的金陵城中,一个卑微低贱的贫穷少女身上。
更令人无法接受的是,这个穷女子的阿公,竟然是这十里秦淮最有名的捉鬼人。
沈熙觉得,命运这东西,实在是令人啼笑皆非。
——毕竟,当年那本流传甚广的《百鬼谈》,就是她拾掇杜景时,一起让内阁下令禁止誊抄传阅,全部焚烧的。
当年她怎么想来着的?
哦,她沈熙向来不信鬼神天命。这本书净是些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实乃无稽之谈。这种书留存于世,只会让百姓不安,社会动荡。
所以,为了天下的稳定,必须禁!
然而,当时身在深宫的沈熙根本不知道,当年她下令禁掉的这本《百鬼谈》,就是民间捉鬼人奉若神明的金科玉律。
她重生到沈兮迟身上的这半个月里,跟着沈阿公到处捉鬼,才窥见其中一点奥妙。
天下之大,实是无奇不有。
又比如说她眼前的这只厉鬼。
沈熙——哦不,现在该叫她沈兮迟了。她看向伏躺在地上的男人,勾了勾唇,眸色微沉。
这只厉鬼,不仅是她平生未曾见过的妖鬼,而且,它杀人的方式,和自己在除夕宴上被刺死的方式,根本就是——如出一辙!
*
“兮迟?还愣着干什么?快点快点!”
不过愣了眨眼的功夫,沈阿公已经急不可耐地催促起来。
燕均听出事态紧急,不敢再耽搁。他的目光从少女薄泽的眼皮上移开,微微往后退了一步。
沈兮迟不再看他,与他错身而过,几步就将水端放到晕倒的男人身旁。
沈阿公头也不抬,指挥燕均,“快,你力气大,来帮我把他绑到回廊柱上。”
又对沈兮迟道:“兮迟,你把水看好了,随时要准备着放到他眼前来!”
沈兮迟应了一声,站在一旁静候。只见沈阿公和燕均三下五除二,将男子捆绑到三人围抱方能绕环的回廊柱上,再三确认绳子不会被绞断之后,沈阿公连忙招呼沈兮迟:“快,将水端到他面前!”
沈兮迟照做。
沈阿公从怀中掏出一根细银针,用力抓住男人的头发,将他的头向前一拧,下手极快,将那根银针扎进了男人的脖颈间的穴位上,渗出点点血迹。
男人很快醒了。
这一次醒来,他的戾气比适才又涨了几分。只见那男子狂怒得目眦尽裂,口中发出怪叫,手脚奋力扭动挣扎,远远看去,活生生像一只不受控制的发狂野兽,怪异且诡谲。
远处的人群惊呼一声,皆为三人捏了一把冷汗。
沈阿公倒不害怕,只镇定自若地站在被捆住的男子身边,从怀中掏出一张黄白符纸,伸手贴至男子额头正中处,闭眼喃喃,快速念起了符咒。
那男子边咆哮着冲沈阿公吼叫,边用力向前挣扎,力度不减,企图冲破结绳的桎梏。然而,随着沈阿公的符咒越念越快,他的动作慢慢变缓了下来。
众人皆舒了一口气。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连沈兮迟都以为今天的危机已经化了的时候,离男子较近的燕均突然大吼一声,“快!他要挣脱了!”
说时迟那时快,结绳下的男子手腕一扬一顿,藏着的刀片锋利,一下子就将结绳斩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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