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阁下, 空龛窟前, 倒在地上的女子猛地惊醒, 睁开眼睛。
她目光空洞, 望着向上虚空, 剧烈大口喘息, 如同一条濒死的鱼。
半晌, 她才看清楚自己的处境,渐渐平静下来。
如她所想一般,刚才果然还是一重幻境。她被母魉蛊惑, 险些杀死幻境中的寇淮,幸而她及时窥探出破绽,学着刚才破除鬼打墙的方法, 放手一搏将自己置于死地, 竟真得寻得生路。
“沈小姐?沈兮迟!——”
沈兮迟蓦地听见头顶上方传来男子的喊声,随着脚步的靠近逐渐清晰。
她正要回应, 突然忆起了什么, 一下子把行将脱口而出的回应尽数吞了回去——去他老祖宗的, 难不成她还在母魉幻境里么?!
这一幕, 何其似曾相识。
——第二重幻境里, 母魉就是这样安排了开场, 让她落入被万箭穿心的痛苦里。
虽然那都是假的,但那痛却真实清切,刻骨铭心。沈兮迟可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她再次将头上碧玉簪摘下, 抓在手中, 只等寇淮寻来。
若他拔箭射她,她便先行自刎。也省得多浪费口舌了。
不多时,寇淮便寻至架空龛上。他小心翼翼地探头出来,透着院外漏进来的月光,一眼就看见了站在下方一脸警惕的沈兮迟。
“兮迟!”激动之下,他连姓都省了,叫得万分亲昵,“你还好吧?没事吧?碰到母魉了么?应该没有吧?否则你应该被困在幻境里了。”
“……”沈兮迟紧握簪子,一直保持着高度的警惕,随时提防母魉出其不意出招。
见寇淮没有要拔箭灭口的意思,她淡淡道:“快拉我上去。”
“好。”
很快,上头就送下来一根绳子。
沈兮迟心里暗骂一声,正想通知寇淮她根本不会爬绳,却见绳子都动几下,寇淮很快就从上头滑了下来。
他单手抓着绳子,双脚蹬在岩壁上,身子紧紧绷成一条线,转头冲她勾了勾手,怡然笑道:“快来。”
沈兮迟:“……?”
寇淮催促她:“快点,万一待会儿母魉出来了,我们可要一起被困在幻境里了。”
他的语气极其轻柔,连日来的阴郁与焦躁也一扫而光,整个人就像在春水中沐过一般,连语调都跳跃起来。
沈兮迟迟疑片刻,到底还是将簪子轻轻抵在腹部,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
月光透过架空的龛木射下来。寇淮目光触及沈兮迟的颈部,蓦地一沉:“你刚才被困在母魉幻境了?”
他将刚才迫不及待想问她的话全都吞了回去。
沈兮迟“嗯”了一声,顺着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怎么了?”
寇淮看着那一截雪白的脖颈,线条弧度优美,此时却印染着一大片血红色的圆斑,将那端庄优雅破坏得一干二净。
再往下看,虽然有宽袖作掩,却还是不难看出,她的手正握着一根碧玉簪子,死死地抵住自己的腹部。
——她在防备。经过母魉幻境的折磨,她暂时还分不清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这还不是逼她摊牌的最好时机。
寇淮收回目光,伸出的右手使劲,用力地将她拉到了自己的身边。
“抱住我的腰。我带你上去。”
他的目光温存,声音和缓,四下里是黑漆漆的龛窟,那唯一惨白的月光也有了一点柔软的气息。
这太不像他了,简直就像是母魉幻境为她量身定制的陷阱。但……
沈兮迟抬头向上看了看,犹豫片刻,到底还是把手中的簪子收了起来,将两臂轻轻环抱上寇淮的腰身。
算了,大不了就是母魉幻境又掌握了主动权,将自己折磨至死。但说到底这也不过就是幻境,她死不了,也不会死。
寇淮身材劲瘦,爬绳时身子紧绷,势如破竹,若一柄出鞘宝剑,喷涌着无限的力量。
沈兮迟闭上眼睛屏住呼吸,鼻畔全都是独属于成熟男子的气息。她恍然间想到,寇淮似乎只比她大了一岁,杜景时也只比她大了七岁而已。
他们三个不过都是而立之年上下,却左右着大越朝政,把控天下局势,暗潮汹涌,对抗合作,再转头看,似乎半生都已经过了。
她未嫁,他们也都未娶。
有时候看到其他公主们相继嫁人,或与驸马们在京城琴瑟和鸣,或远嫁异域幸得善终,她都会问自己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可于她而言,这好像从来不是什么选择,因为她是沈熙,所以很多事情注定要她牺牲。
杜景时虽未娶妻,但他府中好歹纳了许多妾侍。那寇淮呢?
听陪都卫说,寇淮并非没有意中人。只是他们一直没有打听出那到底是谁家姑娘。当时沈兮迟还颇觉得可惜,毕竟若是知道了寇淮中意谁,也便吃中了他的软肋,可以拿捏一二了。
难道……他是断袖?因为熙平令的颁布,他才不能和自己的意中人在一起?
……
沈兮迟觉得自己大概是在母魉幻境中受到刺激,脑袋有点混乱,竟然昏昏沉沉地琢磨起这件事。
等寇淮稳稳地停下,低声说一句“到了”,她才如梦方醒。
寇淮的属下们迅速上前,将他们拉了上去。
一落地,沈兮迟心中一松,几乎是瞬间便坐到了地上,疲惫道:“母魉老巢就在下面,你们快去看看龛窟里有没有那九个失踪的孩子吧。”
说来也奇怪,她不过下去了大半个时辰,却仿佛过去了十几年,她竟难得地开始伤春悲秋起来。连对母魉的恐惧都减轻了许多。
寇淮向属下们使了个眼色,几人领命,飞快地沿着绳子爬了下去。
“哎!等等。”沈兮迟终究还是叫住了他们,“我和你们一起下去吧。”
她还不知道这到底是幻境还是现实。若是幻境,遇到危险时,她大不了自裁;可若是现实,这群侍卫们遇到危险,可就不得自救了。
还是她跟下去比较稳妥一点。
见她累成这般,还想着跟侍卫们下去,以防万一有危险出现。寇淮心下一柔,几乎是下意识反驳:“不……”
话未说完,便被人横空截断。
“不行!兮迟啊,你还是在上头休息吧,阿公和玄空方丈下去!”
正从观音阁外雄赳赳气昂昂走进的老人,不是沈阿公又是谁?
他身后跟着一身袈裟的玄空方丈,见到瘫坐在地上的沈兮迟,面容慈悲,对着她连道了两声“阿弥陀佛”。
见到沈阿公,沈兮迟心下着实松了口气:“阿公,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沈阿公走到近前,见到她颈上那一块触目惊心的红色印记,吃了一惊:“兮迟,你果真进了那母魉困境?!”
“嗯。”
“那你是如何知晓破解之法的?”沈阿公惊异同时,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果然不愧是我沈阿公的女儿,连母魉幻境都破得出来!”
沈兮迟淡淡笑了笑,尽显疲态,“我猜的。”
刚经历过母魉幻境,心力交瘁,如此精神状态实属正常。沈阿公没再多问她刚才的经过,只劝她:“这里有我和玄空方丈,兮迟啊,你还是待在上头,先好好休整休整吧。”
前头刚刚也进来的许谔在一旁一直没说话,只一个劲儿地观察这位传说中的沈小姐。
——这位沈小姐长得好看,魄力也有,最重要的是……
许谔难得聪明地看向了寇淮。
最重要的是,寇大人似乎很喜欢她。
算啦!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许谔在心中暗下打算,今晚若没有以身殉国,得以平安回府的话,他一定要好好劝他的妹妹,让她好好珍惜眼前人,别再痴迷那些这辈子都不可能够着的东西了。
只见得这位沈小姐十分执拗,不听沈阿公的劝,坚持自己也要跟着下去。
沈阿公劝说无果,微微沉下脸,道:“兮迟,你向来是懂事的,怎么今日如此固执?你既不懂收服母魉的阵法,又不是阳气纯正的童子身,跟着下去也是添乱。”
沈兮迟:“可……”
沈阿公打断她:“我不让你下去自然也有我的道理。你可知,如今燕子矶除了这只母魉,还藏着一只夜游女?”
沈兮迟一愣:“夜游女?”
是了!她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
当时她在宝珠阁偶遇窦花阴,正是因为推断出这个消息,才预想大事不妙,急匆匆地赶来燕子矶。经过刚才那一番险境,她现在全身心都被母魉幻境占据,情急之下,竟然连夜游女这事都忘了。
“阿公,难道你是说……?”
沈阿公点点头:“母魉要摆阵,没有这只夜游女不行。她一定就在附近。如今我们下去母魉老巢救孩子,你先休整休整,待缓过劲来,便由你去找那只夜游女。”
“可我只有这鬼结绳,应该收不了那夜游女吧……”沈兮迟迟疑。
“我哪里叫你收她了?”沈阿公摇头,“我是要你把那夜游女引到此地!”
“引到此地?”
这回,就是连寇淮都不知道沈阿公的用意了。
沈阿公苍老的声音里是满满的自信:“母魉不是要摆八卦阵,强绝天地么?我就让它摆了这八卦阵,看看究竟是它启动八卦阵法的速度快,还是我破这八卦阵法的速度快?”
“——它要强绝天地,堪能最之,我偏要斩断它所有的希望,教它彻底尝尝什么叫从顶峰跌落谷底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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