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殿。
“老奴见过殿下”白嬷嬷领了两个手捧账册的小太监, 入得殿内, 便一丝不苟地见礼。
赵文宣自首座站起, 上前两步扶起, 道:“嬷嬷, 与你说了多少遍, 不必再如此拘谨于礼数。”
他语气缓和, 却有些无奈。
白嬷嬷是他母妃的乳嬷嬷,皇宫危机四伏,章淑妃临终前实在无法放心年幼的儿子, 便拉着视若半母的白嬷嬷的手,将儿子郑重托付给她,白嬷嬷战战兢兢伺候, 至今已有将近二十载。
赵文煊历来敬重这个母妃留给他的嬷嬷, 多次让她无需多礼,只可惜白嬷嬷为人颇为刻板, 每回都严词拒绝。
果然, 白嬷嬷听了, 便回了一句, “殿下, 礼不可废。”
在宫里当差, 一个不慎不但会祸及己身,还极有可能牵扯到主子,多年下来, 礼仪规矩早已深深刻进她骨子里, 恐怕至死也不会改变。
不过,白嬷嬷见了赵文煊,一向板着的老脸终于舒展开来,她细细打量眼前的伟岸男子一番,见他精神奕奕,便笑道:“好,好,殿下奔波劳碌许久,也没见消瘦,如此极好。”
“嬷嬷坐罢。”赵文煊也笑了笑。
白嬷嬷先请赵文煊回主位坐了,然后吩咐身后两个小太监将捧着的账册奉上,期间有小太监捧了茶来,她又亲自给赵文煊上了茶,直到一切妥当了,最后她才退到两溜雕花圈椅的次座处,斜签着身子坐了半边。
这些账册是后宅中馈的所用,本来应先让专人多次核对,确定无误后,才会呈上赵文煊案前,他有空就翻翻,没空就罢了。
白嬷嬷亲自送过来,主要是想看看惦记已久的小主子。
廖荣见了,忙吩咐左右接过。
赵文煊见白嬷嬷闲不下来,他也只得由她,白嬷嬷照顾他十几年,一贯是这个性子,掰也掰不过来。
待坐下后,主仆二人闲话交谈,赵文煊除了在顾云锦跟前以外,如今罕见地露出了温和表情,而白嬷嬷亦一扫平日严肃,笑容不歇。
说了一阵子后,白嬷嬷脸上露出迟疑之色,赵文煊见了,道:“嬷嬷在此处,有何话说不得。”
于是,白嬷嬷便下定了决心,道:“殿下,老奴说几句僭越的话,还望殿下赎罪。”
赵文煊闻言有些惊讶,不过他还是立即说:“嬷嬷但说无妨。”
自他长大后,白嬷嬷便基本不说劝谏的话,她说殿下是主子,理应做主。
如今时隔六、七年,竟又再次提起,赵文煊心下一转,有了猜测。
果然,白嬷嬷斟酌半响,道:“殿下,老奴以为主仆有别,如今既有了新王妃,这后宅诸事,应交到王妃娘娘手里才是正理,老奴掌着不合适。”
赵文煊道:“嬷嬷你不知,此事事出有因,本王方有此决断。”提起章芷莹,他面上微笑一敛,不过却没有提起所因为何。
他声音不高,但坚决,显然断无更改之理。
“殿下,若王妃娘娘是旁家人,老奴也就舔着脸管了。”白嬷嬷有些忧虑,她叹道:“但如今这王妃娘娘却是章家姑娘,殿下这般处事,将来与国公爷世子爷怕是不好相见。”
赵文煊母妃早逝,不能承欢膝下,他遗憾深藏,因此这份感情,便理所当然转移了一部分到庆国公府头上了,他心中对外祖父及亲舅舅很是亲近,这点白嬷嬷自小伺候他,当然很清楚。
赵文煊治下极严,自京城归来的下仆不敢私下议论,但禁不住白嬷嬷颇有体面,新王妃新婚夜独守空房,至今仍是处子之身的事,她影影绰绰知道了一些。
白嬷嬷连连叹息,中馈还是其次,若那事是真的,那便是狠狠打了庆国公府的脸,赵文煊身尊位贵,庆国公府固然不能如何,但内里的骨肉亲情,怕是会被消磨去不少。
赵文煊为人敏锐,心念一转,白嬷嬷心中所想他便已了然,只是,他也不可能开口提及前事,只得道:“嬷嬷无需多言,此事已定。”
这句话一语双关,明里暗里都回答了。
赵文煊性情坚毅,历来下了决定的事少有更改,白嬷嬷知他甚深,也只得无奈应了。
正在这时,有一个小太监入内禀报:“奴才启禀殿下。”得到允许后,他躬身道:“延宁殿有人来报,说是庆国公府来了信,其中一封是给殿下的。”
陈嬷嬷打发过来的大丫鬟也机灵,她知道王爷不待见自家主子,自己恐怕进不了门,因此让小太监通传时,她一并将事情说了。
赵文煊挑眉,王府所有出入物事,除非有别家暗探私下夹带,否者一律需要经过严格检查,他当然知道庆国公府致信章芷莹,只不过,他虽非十足君子,但也非私自拆外祖父信笺的小人,因此,这信是转送到延宁殿了。
当时赵文煊还有些诧异,怎地外祖父致信章芷莹,却没给他的,难道是真气恼了?
庆国公支持太子,而赵文煊如今却打算坐山观虎斗,他为人向来有原则,既然政治立场与外祖父不一致,他便绝不插手,但说到底,他对外祖家还是有感情的。
不过,他抽身及时却极为自然,把事情给抹圆满了,庆国公不应该多想。
那就剩下章芷莹这桩了,赵文煊想了想,章芷莹行事不知所谓,外祖父不应该为此生气的,出城的时候,他虽人在上朝,不也打发了心腹家人相送么?
同理,当初章芷莹选秀撂挑子,此乃欺君之罪,且赐婚已在建德帝跟前报备过,一旦事情被泄露,庆国公府及章氏九族都得遭殃,因此外祖父舅父二人的行为,赵文煊还是很能理解的。
双方的想法应当一致,不是吗?
赵文煊百思不得其解,只不过,庆国公不给他来信,他也无法。
到如今事情明了,原来信不是没有,而是转了个弯。
这也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
赵文煊并没表态,随手挥退了小太监。
白嬷嬷待小太监退下了,不禁又开始老调重弹,她劝道:“殿下,国公爷的面子不好不给,况且夫妻没有隔夜仇,王妃娘娘是您的嫡亲表妹,请殿下多多思量。”
夫妻?嫡亲表妹?
赵文煊不禁失笑,眸光有几分讽刺,章芷莹可有把他当嫡亲表哥,她撕下他脸皮往脚底下踩的时候,可是不遗余力。
不过白嬷嬷有句话说对了,庆国公铺台阶动作很明显,他不走一趟说不过去。
走这一趟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权当顺道取信了,且最重要的是,外祖父的面子不好不给。
于是,赵文煊便颔首,顺道安抚一脸忧虑的白嬷嬷,他道:“如此,本王就走一趟。”
白嬷嬷放下心,她笑道:“殿下英明。”
主仆二人再说了几句,白嬷嬷便告退了。
赵文煊也没有马上去延宁殿的打算,他站起身,脚步一转,往外书房行去。
扩充私军的命令已下,那边立即便动了起来,赵文煊手底下人行事雷厉风行,相信兵丁不日便到位,那么粮草、军服、武器等一系列军需便要提前调拨了。
秦.王府财力雄厚,这些不是问题,然则这事不适宜广而告之,便是赵文煊座下幕僚,也是不知道的,因此很多事情便需要他亲自把关,直接导致他接连几日忙得不可开交。
廖荣奉上茶盏,便安静立于一旁,整个外书房静悄悄的,只余大书案那边偶尔发出些许声响。
一直到了日近黄昏,赵文煊抬头,他端起茶盏呷了口,瞥了滴漏一眼,如今已是酉初。
他站起,直接往延宁殿而去。
赵文煊暗忖,先把信取了,然后再回去与锦儿用膳。
他抽不开身,每天天未亮即起,晚间披星戴月而归,早上动作小心,唯恐惊醒了顾云锦,夜间太晚,她又熬不住睡了,只能轻吻她的睡颜聊解相思。
赵文煊一时只觉记挂得狠了,很想立马见她一见,于是便立即吩咐加速,抬舆的大力太监听了马上加快脚步,一行人迅速往王府后宅方向移动。
陈嬷嬷早派了小丫鬟出门,在后宅连通中殿的内仪门守着,远远见了银顶黄盖的轿舆出现,并直接往中路而来,立即撒丫子就往回跑。
“嬷嬷!嬷嬷!”小丫鬟飞奔进了延宁殿,气喘吁吁禀道:“嬷嬷,殿下往这边来了。”
柳侧妃的繁翠院的后宅西路临湖,而顾侧妃的明玉堂则在东路靠前,殿下的仪仗大舆往中路而来,目的地应当只有一个。
陈嬷嬷忐忑了大半天,闻言登时一喜,命人赏了小丫鬟后,连忙返身回屋,再次嘱咐主子去了。
她规劝了许久,连嘴皮子都差点磨破了,好不容易说动了章芷莹,如今赵文煊终于来了,可不能出岔子。
陈嬷嬷翘首以盼,赵文煊一行终于进了延宁殿大门,她忙推了章芷莹一把。
章芷莹抿了抿唇,顿了顿,终究还是领着一众下仆,上前迎接。
“妾恭迎殿下,殿下万安。”章芷莹垂目见礼,低声说了一句。
赵文煊自轿舆而下,淡淡一句,“起罢。”便直接往正殿行去,对于章芷莹折腰见礼,并没有放在眼里。
自小到大,给他问安行礼的人海了去,并不缺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章芷莹。
而章芷莹从前不是没给赵文煊见过礼,只是经历诸般事情之后,她却再已无法如往日一般心境,加上她如今自觉已弯腰低头,但赵文煊冷淡的态度却并无丝毫改变,令她倍觉难堪,独立在原地,袖下的一双纤手紧紧攒成拳。
章芷莹一张俏面涨得通红,须臾又变得青白,一时只觉满院下仆虽低着头,但仍关注着她的窘迫;一时又颇为怨恨赵文煊这个嫡亲表哥,竟半分脸面也没有给她。
“娘娘,娘娘得赶紧进去伺候殿下。”陈嬷嬷大急,也顾不上其他,忙上前一步,轻轻推了推主子,道:“您想想夫人。”
她急得火烧火燎,若主子一直不得殿下敬重,短时间内还能过下去,待得时日长些,那这延宁殿的日子可就难熬了。
说到底,章芷莹又不是帝姬,嫁得还是皇家,哪里能有底气与夫婿叫板。
章芷莹闻言顿了顿,直到赵文煊已大步跨过门槛,她方僵硬着转过身,往里头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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