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乐见到了皇帝。
他穿着一身便装, 简单得像是任何一个世家子弟, 稍带摇一摇扇子就能够去花天酒地。
头发精致得能像是一根根都被仔细梳整着的, 没有一点碎发能跑出到外头来。唇角带着笑, 他对着两人微微颔首。
皇帝至今年纪并不算大, 可谓是正值壮年。
他眼底里有着自己的野心, 并且已对自己所作出的事情没有丝毫的动摇。
对于一位帝王来说, 亲自来到这里,已经显示了他对唐元的重视,以及……对丞相董旭的重视。
江乐跟着唐元才匆匆和皇帝打了个照面, 招呼了一声,董旭便出现了。
董旭身边带了两个人,随后就那么进了屋子里来。
门口守着的官兵早就得了命令, 一时间没有拦下他来。
江乐便这么看到了董旭。
短短时间内, 她看到了这天下最尊贵的两个男人。
董旭和皇帝不一样。
皇帝是准备好了来见董旭的,带着他的兵, 从上位走下来的。
董旭是忽然决定来赴约的, 带着自家的部曲, 从外头走进来的。
头发是凌乱的, 还有一点油腻, 看着是几日没有梳洗了。衣物带着褶皱, 一看便是没有好好整理的。身上本该有的那些个贵重饰品,此刻就简单草莽带了一两件。
鞋子还有点泥泞沾在上头,他没有空去打理。
两相对比, 天差地别。
江乐看了两人, 心中极为复杂。
董旭仓皇逃离自己的家,在京城里潜藏了几天。
他没有能够轻易跑出京城,一是京城确实封锁,想要出门较为困难,二是他不甘心就这么逃出去,从堂堂一个丞相变成一个逃亡者。
谁能想到当年意气风发时,到如今会有这般田地。
谁能想到当年学堂中,面对师长,他笑着觉得这天下无人可以媲美自己,今日面对官家,会觉得天地何其不公。
面对着皇帝的视线,董旭甚至在想,若是给他第三次当丞相的机会,他会做出什么呢?
他恐怕会选择染指军权。
哪怕最终帝王不再信任他,他都可以靠着将士逼宫。
无非是今后名声恶臭罢了。
命,还有的。
权势,还有的。
金钱,还有的。
他的一切,都是还有的。
董旭和皇帝面对面对视时,眼里已经是容不下其他人了。
唐元拉着身心疲惫的江乐走到一旁,寻了位置稍带休憩。
他没有作声,却是让江乐知道,此刻那一对君臣中,是插不下第三个人的。这是先皇遗留下的问题,更是那一对君臣之间的问题。
江乐坐到了位置上,细细打量着两人。
皇帝率先开口,声音很是平缓,带着威严,带着叹息:“董卿为何就此离开了呢?人,又不是你杀的。”
董旭朝着皇帝注视了良久,随后微曲下身子,一条腿先跪下,另一条腿跟上。
他朝着皇帝恭恭敬敬行了大礼,三跪九叩。
整个跪拜的过程,安静,无声。
带着臣子的虔诚和悲哀,带着帝王的沉默和无情。
最后,董旭站了起来,对着刚才皇帝的话回了:“那陛下为何想要臣在府中自省呢?”
自省能干什么呢?
他的政敌如此之多,他即便是没错,也会被怪罪,更别说他确实是干错过事情的。他能改么?他敢改么?一切早就回不了头了。
皇帝明白这个到底,却还是这般态度,顺着事情,让事情就那么发展下去,或许,还推波助澜了。
董旭气,恼,恨。
可他还是来面对面前的帝王来了。
皇帝再度开口,他敛去眼内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语气怅惘:“董卿是个聪明的人,这天下朕见过最聪明的人。父皇当年也是那么想的。”
董旭呵笑一声:“随后臣就被辞了。”
“以董卿的才智,若是在丞相一位上,从父皇的臣子,变成朕的臣子……那有朝一日,或许就凌驾在朕之上了吧。”皇帝这话说出口,是诛心,还诛人。
董旭浑身一冷,如坠冰窖。
他扯开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陛下,臣从未想过。”
“可是父皇是那么想的。”皇帝看向董旭,在这会儿总算是站起了身子,面对面平时着董旭的双眸,“父皇太了解董卿了。或者说,父皇太了解人心了。”
先皇在用人上,一向来是被夸赞的。
至今为止,都没有人会对先皇用人表示怀疑。
无论治水、还是平寇的官员,甚至就连白老将军,都是先皇一手提拔上来的。
“陛下,谁都会有错的时候。臣也会做错事。然而臣还没有做的时候,臣该认罪么?”董旭忽然拔高了声音,眼眶红了,“臣立下誓言,为君,为民,一生如此,臣在此中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臣该认罪么?”
江乐手抓紧了自己的衣服。
手上一暖,她低头看向自己手上多出来的另一只手。
那只手来源于唐元。
顺着手看过去,唐元朝着她微微摇头。
那边皇帝和董旭还在说话。
而在场的所有人,都想要将这些话忘却,没有人敢记。
“前者不该,所以朕再度请董卿来当这丞相,因为董卿值得。后者该,因为董卿你真的做到了么!”皇帝的火气终还是上来了。
他看得分明,知道面前的人介怀的事情。
皇帝一旦生气,那怒威是寻常男子所少有的。
他怒斥着面前的董旭:“为君,为民。你对着潮州的百姓,对着在你面前自刎的那人能再说出口么?是,生而为人,孰能无过。然而这是一般的过错么?冯老一而再再而三针对董卿,董卿看不出来么?!董卿在怪罪父皇的同时,难道不是和父皇一样,将那未知的事情,怪罪在朕的头上?”
先皇是愧对了董旭。
董旭难道不是愧对他么?
他们都是一样的!
皇帝这般愤怒,情有可原。
“所以这天下各地州府给臣泼的污水,便是有理的么?”董旭眼泪终止不住。
皇帝三年来一步步给董旭挖坑,情有可原,可太过可恨。
男子落泪是多么少见啊。
董旭瞪大的双眼,嘴唇都在轻微颤抖着。
他太过悲愤了,可又挺直着腰板,半点气势都不想落于面前这位帝王。
“报,京城内外总计可疑者,两千二十三人,皆已服诛。”一身战甲的男子进了屋内,跪下禀报着。
江乐看向那男子,那双眼睛还是好认的。
是白斐。
白将军。
他竟然已在京城?
“两千多人,京城内外。”皇帝望着董旭,声音却是平和了下来,头脑也冷静了下来。
他没有被董旭的悲愤所欺瞒,也没有被董旭的泪水所蒙骗:“董卿,这两千多人中,有你的部曲,也有朕的官兵。等三十年后,京城中会不会变成五千人?一万人?董卿,朕和父皇不同。朕是想要信你的,可董卿你的那些事情,一件两件被送到朕面前,让朕如何去相信?”
皇帝指向了边上的唐元。
“修渊和你不同。他从未怀疑过朕。说不要官,他就能不要官。”
他又指向白斐。
“忠惠也和你不同。他与父皇有旧怨,也从未有一丝一毫怪罪于朕过。”
皇帝其实还想举很多的例子。
“还有这些年,朕也做错过事情。朕心中有愧,必就将他们的子嗣稍有照顾。可朕给了董卿三年,六年,九年,董卿给朕带来了什么?”
“残害忠良!售卖官位!拉拢群臣!”
江乐将自己脑中所有的事情串接了起来,算是明白了董旭做的事情,也算是明白了皇帝做的事情。
董旭从未相信过这位年轻的皇帝。
而这位年轻的皇帝最终对他失望,这点失望渐渐转换成了别的情绪,最终在潮州案爆发,在潮州案多年后,证据一点点显露,查证的唐元都差点死于半途。
皇帝终于对他彻底放弃。
皇帝甚至想要董旭,身败名裂。
“朕日日操心这天下事,是会累的。”皇帝说得自己也眼眶红了,“朕想要的是你们帮帮朕,治理好这天下。这不仅仅是朕的天下。”
董旭张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可好的坏的都被皇帝说了。
他竟发现,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一种颓丧从内心扩散到全身。
他微微垂下头,不想要再看面前那位尊贵的人。
皇帝给白斐下了命令:“将董卿带到大理寺,三司会审,查清到底那在董卿家中自刎的人,到底是所谓何事。”
白斐听令:“是!”
董旭没有挣扎,他带来的两个人本想要抗争一下的,却根本不是白斐的对手。
等大堂内董旭被带下去了。
皇帝才颓然坐回椅子上,朝着唐元那儿说着:“快点成亲冲冲晦气。我诏书都下了,你还墨迹点什么?不想要回朝上了?”
他连“朕”都改成了“我”。
唐元:“修渊不曾如此想,只是休息机会难得。”
就这点休息日子,还要在背后繁忙,帮着面前这帝王关注着京城中的事情。
唐元真的有点想要彻底辞官跑路。
皇帝瞥了他一眼,随后看向江乐:“江先生可不要随他拖着,一拖二拖的,保不准下面不行呢。”
唐元:“……”
这还是个帝王说出来的话么?
脸都不要了。
江乐觉得皇帝说得很有道理,既然府中已经布置起来了:“掐指一算,不如今晚洞房,过些日子等周珍赶来了再办酒宴。”
唐元:“……??”
江乐身为一位精通验尸,还了解人体的“先生”,见唐元那绷不住想要揍他们的姿态,很认真解释:“真的,酒后洞房起不来的。”
皇帝反应过来,拍桌大笑。
唐元怒了:“江长乐。”
江乐拉上自己嘴巴,眨眨眼表示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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