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父子
林砚醒来的时候, 事情已基本尘埃落定。
秋鸣捧了鞋子来伺候林砚穿上, 心底大是松了口气, “大爷总算是醒了。你若再不醒, 只怕姑娘就要哭了。幸亏太医说你没事, 不过是累着了, 等睡足了自会醒来。老爷和太太接连着哄, 刚刚才把姑娘哄了回去。”
林砚大是怔愣,“我睡了很久?”
“合着大爷自己竟是一点也不晓得。你已睡两天了。”
林砚呆呆的。这个……睡得有点久啊!他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睡神潜质?
不过说来也是。这七日,他脑子里总绷着一根弦, 吃饭上茅房都想着案子的事,更别提睡觉了。也就那日在林如海的眼皮子底下,为了让他安心, 答应睡了。却也不过是面上睡了, 脑子里一直计算着。
他心里清楚事情的严重性。担心司徒岳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更是因为此事直接关系到林家的前程, 甚至是性命。
他在圣前接了此事, 虽未将话说的决绝, 可陛下却给了期限, 他也应了这个期限。这与军令状也便差不多了。因此, 不必等三皇子败后谁上位, 单就此事,他就难以脱身。而倘若他有事,林家必然受牵累。
林如海一直告诉他, 林家有他。可林砚又怎能当真就此舍了后顾之忧呢?
三皇子是他选的。此事是他执意要接的。若是真因着这些置林家于险地, 他便是全家的罪人。
他不敢想象这样的局面,也无法承担这样的后果。
就这么一会儿愣神的功夫,秋鸣已搬了小几,摆了膳食过来。
“大爷,你睡得有些久,胃里是空的。太医有吩咐,不宜直接用饭,也不可吃太过油腻辛辣的。需得吃点粥食汤食养一养,待得胃里舒服了,才好正常进食。”
林砚点头,这方面他还有懂那么一点的。饿得太久的人,最好吃些流质和半流质的东西,避免刺激。只是他端起粥来,却忍不住皱眉。
谁他妈煮个粥还放一堆中药?这股味道……这是吃粥呢,还是吃药呢!
林砚抬眼瞄过去,十分不悦!丫的,跟了他这么多年,总不至于不知道他的饮食习惯吧!
秋鸣笑嘻嘻地,“大爷,这可是姑娘吩咐人做的,放的都是养胃的食材,每一样都还是姑娘特意问过太医的呢!”
要他说是林如海或者贾敏,林砚保准发脾气丢一边,最多回头再同他们撒个娇混过去。可他说黛玉,林砚顿时没了声,怏怏应了,捏着鼻子一口一口往嘴里塞。
眼见一碗粥见了底,秋鸣欣喜地接过空碗,三两下收拾了。林砚这才得空问他,“这两日外头怎么样了?我睡之前,似乎是说安王殿下遇刺?”
秋鸣嗤鼻,“大爷,现在可没有什么安王了。只有五皇子!皇上亲自写的圣旨,说五皇子大逆不道,褫夺其安亲王的封号,让人遣送回京,圈禁宗人府!
大爷是没瞧见。五皇子又哭又跪,就在营地里,当真所有人的面,是什么脸子都顾不得了。且他身上还有伤,奴才看着衣服上还渗着血呢。便是这样,皇上也没松口,让拖走了。”
林砚嘴角轻笑,苦肉计也不管用了啊!
行刺皇上不是小事。倘或司徒峰用的是别的法子,那么便是查出嫁祸兄弟,最多是让皇上不喜,最坏也不过是剥夺亲王爵位。谁家夺嫡没有个设计陷害?过个两三年,安分点,好好表现,找个机会,未必不能再恢复过来。
可偏偏他自己作死,选择了最不该走的路。即便他没有弑君之心,纯粹只是为了嫁祸又如何?难道弑君行刺的事情就不存在了吗?不可能的!
林砚又转头问:“九爷呢?”
“自然是无事了。帐前的人都撤了。今儿一早,九爷还让人抬着过来看大爷呢!”
“抬着?”林砚霍然站起来,“怎么回事?”
“还是之前的事!奴才偷摸摸问了小福子,小福子一边说一边抹眼泪。那日九爷可是跪了一天一夜,还受了皇上一脚。小福子后来得了机会进去伺候,给九爷换衣服才发现,九爷胸口好大一片,全是青紫的。”
林砚脸色越发难看。原来不是他以为的一个时辰,或是一天,而是一天一夜!也不只他看到的头上那么点伤口,司徒坤还踢了一脚。难怪当日他见到司徒岳的时候,司徒岳的面色白的跟纸一样。
那么这般说来,他所看到的司徒岳的呆滞并不是受了打击而失了神,而是因着伤已经晕乎,扛不住了吧?
林砚简直不敢想象,都这样了,司徒岳是怎么撑着打起精神来同他说话的!是不是他一出门,司徒岳便倒下了?
秋鸣见他神色不好,忙转了口,“大爷,福公公也说了。自打你向皇上求了情后,一直有太医治着,已好了大多半了。
便是腿上的伤,福公公也说,他那日察觉不对,被赶出去前,偷摸摸把之前九爷从你这当笑话一样顺走的跪的容易塞在九爷怀里。九爷垫着呢!
因此虽受了些罪,倒比想象中好。照太医的说法,再过几日也就差不多了。往后注意保养,应当没什么大碍。”
林砚眉心未展,抬脚出门,却被秋鸣拦住,“大爷,你若是要去看九爷,便还是等等吧。这两天,陛下无事的时候,就呆在那。一日三餐,都是同九爷一起吃的。这会儿正是用午膳的时候,你去,不合适!”
林砚一愣,眼珠一动,“我睡前给你的纸条,你给九爷了吗?”
“给了!大爷一早吩咐的,奴才自是一直记在心里。五皇子之事一传出来,奴才便想着怎么找机会趁皇上不在的时候,交给福公公。结果九爷便来了。奴才亲自给得他。”
林砚点头,神色稍缓。也好,既然伤害已经造成,不可挽转。那么,便只有将伤害转化为对自己最有利的东西。司徒岳受的罪越大,也就代表司徒坤的愧疚会越大!
但林砚到底还是出了门,却不是去见司徒岳的,右转走了几步,掀帘子入了自家的大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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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岳十分嫌恶地捏着鼻子,“拿走,拿走!快拿着!”
小福子赶紧将中药熏包扔了出去。司徒岳这才松了口气,看着立马又上前了的太医,紧接着皱起眉。
“父皇,儿臣觉得自己已经大好了,已能下床,也能走动了。这些玩意儿能不能不用了。这每日又是扎针,又是热熏,又是泡脚的。什么时候是个头!一身儿的怪味,难闻死了!”
“少废话,听太医的!”司徒坤一眼瞪过去,见他脖子一缩终于老实了,这才转头问太医,“如何?”
“回皇上。殿下到底年轻,底子好。内伤已无事了,再吃两日的药便行。”
“腿呢?”
最重要的便是腿!那一脚虽然踢得有些重,可司徒坤自己明白,未曾用全力,且瞧着司徒岳如今的精气神便知,不至于有大问题。可腿不一样。这等天气,便是帐篷内都铺了毯子,可一天一夜也不是闹着玩儿的!
“陛下放心。殿下这几日恢复得不错。今日再行一次针,之后便不必再施针了。只是这泡脚和药熏,恐不能如殿下的愿。此次倒是可以再用几天便罢。可往后,还得行这法子好好保养,才不会落了病根。
殿下也不必心烦。如今是头一回,用量大些。往后不必如此,也只是偶尔用一用,并非要日日的。”
然而,就是这样,司徒岳的眉头还是皱了起来,却被司徒坤再次一眼给瞪了回去。
“可会影响往后活动?”
“若按微臣的方子来,寻常走路,跑马都是不碍的。但若殿下想要行军打仗,只怕是不能了!”
司徒坤面色一沉,转而又松了口气,也罢。好在老九走得不是老大的路子,不行军便不行军吧。只需还能如往常一般跑马玩闹便好。若不然,以老九喜动不喜静的性子,怕是要闷出个好歹来。
他看着司徒岳额头已经结痂脱落的伤口,“可会留疤?”
“伤口细长却不深,微臣的药里也有祛疤的东西。这方面倒是无妨。”
那就好!司徒坤心头一松,挥手让太医退了,看着司徒岳道:“这次是朕不好,让你受委屈了!”
帝王便是错了,也是轻易不会认错的。如今司徒坤却说出“朕不好”三个字来,司徒岳一时愣了神,想到那几日的情形,便觉眼睛酸涩,瞬间盈出泪来。他再如何也是皇子,便是宫中有争斗,可有母妃护着,有三哥护着,哪里受过这等苦。
还不只身体上的。好容易同司徒坤建立起来的感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更担心三哥!元达是三哥的人。他都这样了。身处京城的三哥,会是什么场景?
幸好,幸好!如今既然真相大白,他没事了,想来,司徒坤对京都那边也会有吩咐。三哥必然也就没事了。
司徒岳指尖轻轻颤抖,动一下又缩了回来,再动一下,再缩了回来。随后,心头一紧,想了又想,最终咬牙大着胆子伸过去,一把抱住司徒坤,将头埋在他怀里。
司徒坤浑身顿时僵硬起来。他儿子不少,可真正抱过的没几个,还都是小时候,多少年了,何曾有人这般大胆,敢如此搂紧他不撒手!
这让他竟不知该如何反应。本能想要把人推出去,手都抬起来了,却没有动。他看着司徒岳埋在他怀里,那一抖一抖的肩膀,虽未见声,却也知他在哭。这心不知怎地就软了下来。
“只需父皇知道不是儿臣,晓得儿臣的委屈,儿臣便不委屈了。”
声音都是哑的,却还故作强硬,脱出身来,偏过脸,装什么事都没有。眼角一点点瞄向他,似是怕他生气一般,又低了头,看着他衣服上的泪渍道:“是儿臣逾矩了。”
逾矩?逾什么矩?这些年来,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才会让儿子觉得,对着父亲撒个娇都成了逾矩?都得小心翼翼,怕他不喜?
司徒坤心尖儿突然一阵阵钝痛,耳边回想起昨日与林如海的谈话。
一个儿子为了嫁祸另外两个儿子,不惜谋害自己的父亲。而这个父亲却因为疑心,暴怒之下,差点让其中一个儿子落下残疾。
他问林如海,自己是不是错了。
林如海并未正面回答,只说:“当年,师兄与我同在老师处求学,虽比我入门晚,却事事强过我。只一样,我觉得,自己是胜过师兄的。”
“师兄,您做了这么多年的帝王,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当为一代明君,世人称颂。可我却觉得,师兄总少了些什么。师兄,师弟斗胆说一句,您是时候试着学学怎么做一个父亲了。”
这等话,如果不是他一再强调师兄师弟的情面,不谈君臣,林如海是怎么都不会说的。可也正是这些话说明,便连林如海都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可他是吗?对比林如海与林砚,司徒坤恍然发现,他似乎确实不是。
司徒坤伸手揉了揉司徒岳的头,笑道:“自家父子,何来逾矩一说?不过,朕看着你确实是同衍之处的久了,不但学了他的胡闹,连他的娇气都学了!朕以往可没见过你哭。”
司徒岳心头大喜,嘴上反驳道:“衍之说了,这才不是娇气。父皇可别乱给我们扣帽子。若换做其他人,其他事,只管叫他来,便是十八般酷刑加身,若是我们吭上一句,算我们输!”
“说什么呢!还十八般酷刑加身!谁敢对你用刑!”
司徒岳撇撇嘴,“不是儿臣说的,衍之说的。”
司徒坤一瞪眼,心底又愧疚了两分。是没人敢对他用刑,只是自己那日的言语和举措,对他来说,只怕比用刑还难受吧。否则,他也不会说其他人,其他事。
别人能伤他的只有身,可自己伤的,却是心。
司徒坤一叹,“都是朕的错,是朕对不住你。”
司徒岳睁大了眼睛,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甚至怀疑眼前的司徒坤是和林如海掉包了的。
好半晌,他才找回神智,摇头起来,“这如何是父皇的错。人证物证俱在,若是换了儿臣,也是会生气的。要怪也只能怪儿臣没用。身边的人都管不住,出了事都不知道。
若是儿臣早晓得元达失踪,敏锐些早发现疑窦,许就能顺藤摸瓜,在事情没发生之前把一切都扼杀了。父皇也便不会因此遭遇行刺受惊。”
看!老五想得永远是撇清自身,便是东窗事发,还想着弃车保帅。从来没问过一句他的安危。可老九呢?便是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想得却是自己没用,没能及时发现问题,尽早阻止,让自己受惊。
这就是一个人是不是在意你的区别吧。
司徒坤眼底笑意渐渐蔓延,不想再纠缠在这些不愉快的事情上,开口转移了话题,“听说,你今日一早去见衍之了?”
“儿臣听说衍之睡了许久一直没醒,便想去瞧瞧他。其实儿臣早能下床走动了,偏父皇您不许。儿臣不能抗旨,便只能让人抬着去。父皇,您可没说不许让人抬着出门!”
司徒坤呆了呆,不能抗旨……不能抗旨……
所以,其实那天,自己并没有让他一直跪着,只说让他反省,可也没说让他起,他便也不敢起。
如今想来,反省?错的又不是司徒岳,他反什么省!
司徒坤的目光不自觉又落在他的腿上,心头内疚再次蔓延,“你不是说想养老虎吗?回头朕让人把虎豹房重新收拾出来,给你养着。那个叫什么阿扎克的,是这个名字吧?听说他养得还不错,你若愿意,便还让他养。十七那边,朕再给他寻两个奴才。”
“养在宫里啊?”
“你王府才多大,困得住吗?京里也没别的地方能养。难道你想让他们闯出去伤人?宫里虎豹房是现成的,只因朕没这等爱好,便放在那没管。如今让人整理出来便是。宫里也有这等好手!你若是想看,随时进宫来看便是!”
司徒岳有一瞬间的失望,可转头又高兴起来,“也好!儿臣可以气气衍之!”
司徒坤大是疑惑,“这同衍之有什么关系?”
“父皇,您是不知道,自打儿臣抓了这老虎,说要养。衍之就在儿臣耳边叨唠了好半天,说老虎是猛兽,就该活在山林里。让家养着,反倒去了野性,对他们来说,未必是好事。儿臣便说,老虎在山林不知祸害了多少小动物,儿臣怎么也算是拯救了一批。
衍之偏说,那是丛林法则,弱肉强食,素来如此。儿臣就奇了怪了,要说弱肉强食。儿臣能把他们抓回来,那儿臣就是强的!养也好,杀也好,都随儿臣的意,不正是弱肉强食的道理吗?”
这都什么跟什么,多大点事,还想特意为这个找场子?
司徒坤苦笑不得,可突然又有点明白了林如海的那句话:到得那时,师兄便会发现,即使有时候气得要死,可心里却还是快活的。
他想,大概自己此时心里那从未有过的又是温暖又是欣慰又是喜悦的东西,便是林如海所说的“快活”吧。
“好好好!养也好,杀也好,都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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