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了。
沈耽的棉花卖了一个小价钱。尽管这样他也没全卖,留了十斤预备自己用。
年下的活儿也不轻松。
忙完冬种,他还没翻田,旧年里的田埂要重新垒一遍,放缺口,通沟。
得赶在大寒之前把橘子林的土翻一翻,又得施粪。
沈耽曾经也是操天操地的主,日了这担粪浇地的差。
每次挑完粪,他那一整天都吃不下饭。
一个人默默坐在枣树下烧烟。
话说转眼腊月十三,沈三爷家杀年猪。
幺茶早早过来请他去吃杀猪菜。
几兄弟也聚齐了,忙完活,煮饭煮肉的事都交给姐妹去做。
下午他们都在炕头打牌。
沈耽头一次玩儿这种木牌,和金花儿有些相像。但它一共有一百零八张牌,每人十八张。
上头刻守兵,炮兵,步兵,攻兵,射手,副将,将军等军职。
出牌清算规则有很多种玩法,不能让自己手里的牌‘自相残杀’,必须要有将军或者副将。如果有城门,还需要守兵。
当初兴这种牌是为了鼓励男子赋役从军。据说是前朝非常热门的一种娱乐牌九。
沈耽也是撞了邪。明明自认为不难也完全搞明白了游戏规则和规律。
但偏偏他妈盘盘输。
输得沈耽都开始怀疑自己智商。
三茶他们手气非常不错,接连坐庄赢了不少,拍着炕头喊:“二哥,开,开!”
沈耽手里还剩下五张牌。四茶、五茶六茶起哄。沈耽一摊。
“呦!!”
六茶帮他清算:“一张步,三张敌营,一张守。”
沈耽都懵了。
全部人都在笑:“三张敌营,一张攻兵和射手都没有。”
“二哥,你要死在对方军营里!”
沈耽愿赌服输,把最后藏在内裤里的钱都拿出来还债。
幺茶看完书出来这间屋子,循着起哄沈耽的声音过来瞧。
沈耽输得太惨了。
幺茶在旁边都看不下去,他脱掉鞋跳上炕,一拍桌子:“我来!”
“幺茶?”几兄弟不大乐意了。
幺茶玩儿牌很厉害的,他要帮二哥,那二哥指定能翻盘啊。
幺茶撸起袖子,用手肘怼了怼沈耽,笑道:“二哥别怂,我来帮你。”
沈耽笑说:“我没怂,就是这牌吧,太难为人了。”
大家都在笑。
沈耽刚才确实输的挺开的。
牌发下来,幺茶一张一张给沈耽看。出牌也是边出边教。
如果手里没有敌营,就把最小的步兵打出去。可以记每个人出的牌数,而且要在心算推理。幺茶最擅长这个。
一百零八张牌中有六张炮兵,全部拿到手那叫‘雷炸’,不用玩,稳赢。
第一局很不客气。
幺茶嘴角含着笑,摊开手里的牌。
“六张炮兵,六张射手,三张攻兵。三倍赚。承让了哥哥们。”
大茶都愣眼了。
这小幺的运气也太好了吧!
没办法,还是得给钱。五茶刚赢的还没有揣热现在又要交出去,苦兮兮。
幺茶把钱推给沈耽,自己洗牌,笑他们:“都是我二哥的,拿回来拿回来。”
玩了不到半个时辰,众人联名抵制幺茶要赶他下炕。
幺茶一看沈耽输的钱都赢回来了,还倒赚了不少,就收手。笑呵呵回屋去看书。
沈耽渐渐上手,后面也没怎么输钱,牌桌上拿几百文就当是发给弟弟们的红包,任由他们分了去。
玩了一会觉得疲了也离开了牌桌。过去隔壁清净房间找幺茶。
我的个天!
幺茶的屋子里全是书,摞成册子堆在一角。
人就坐在最敞亮的窗户边,正在专心的低头写字。听到沈耽的脚步声才抬起头,问他怎么不玩了。
沈耽随便找了一个地方坐下翻幺茶的手札。
上头的东西沈耽也看不大懂,都是繁体字和古字迹。另外拿起一本,又是别的字体。自己不经意的默默合上,放下回幺茶的话。
“没什么,过来看看你读书的样子是不是和平日一样骚气。”沈耽笑问:“你们考秀才都考什么。”
幺茶扔一本厚厚的《礼记》注记给他,言简意赅:“背!”
沈耽随便翻了翻,上头都是幺茶的注释,字体很规整。
原来幺茶写字这么好看。上次他帮自己写信封还没有来得及好好看看呢。
幺茶:“我爹说我考不上秀才,他就去死。”
“你爹威胁你?那够狠的啊。”沈耽翘起二郎腿靠在椅子上翻看幺茶的书册。
还是挺有意思的,有些字沈耽还是能看懂,再说之前他也是学过这些名人名句。
也算旧相识。
只不过沈耽大致看去,部分句子段落和以后他们学的还是有出入。
大概就是一代一代传承下去的时候,文学有被删繁留简的缘故吧。
幺茶痛苦的用书盖住脸:“惨啊!你知道有多少人考院试吗。”
“嗯,多少?”沈耽放下书问。
幺茶:“单单鄠县就一千人,咱们潘江府有十一个县。”
沈耽:“那不是很多。”
要知道,沈耽考试那会儿可是几百万大军过独木桥。
幺茶苦笑:“一万考生,只录入几十名。”
“喏。”沈耽点点头:“那你得拼命干。”
幺茶摊手:“就是说啊。”
女孩儿们过来喊吃饭。
沈耽站起身。对幺茶笑道:“走。吃饭去。”
幺茶合上书册,愤愤发誓:“我迟早要把这些全都记住,否则就清修。”
“嗯。我相信。”沈耽单手勾搭走幺茶。随后笑问:“你这个闷骚萌,能忍住,嗯?”
“哈哈哈哈。”幺茶笑成河豚,“忍不住怎么办?二哥,教我个法子呗。”
沈耽没正经的笑。
“自撸!”
大俞的年节不论乡下还是县城,都十分热闹。年俗不少,所以年味很重。腊月间几乎每天都有的忙。房前,屋后,瓜田里,果树下,沈耽几乎没一天能清闲的歇着。
大年三十儿,老沈大家族和往年一样,去祖父家吃团圆饭。
饭桌上提及大茶的亲事,是隔壁村的村花。模样生得齐整,贤惠能干。众兄弟起哄敬酒。
祖父忽然说起沈耽。
在座的都把目光投向这个孤小子。
祖父喝杯浑酒,笑道:“大茶都要成亲了,咱们也该是给二茶说门亲事。”
几位伯伯都在默默喝酒,没谁答应上来,都在等着老祖父说下话。
顿然间,满桌的笑声忽然就沉了下去。
长辈中没一个站出来替沈耽张罗的,却也着实尴尬。
沈耽默默吃菜。
幺茶和几个兄弟看不过眼,就笑道:“我们二哥许是有喜欢的姑娘吧。”
沈耽摆手说这事儿还没稳成,现在说来也不作数。
大茶把话接了下去,三茶和五茶也赶紧调侃他,这才将席间的氛围重新拉了回来。
幺茶顺势端酒杯去敬祖父,当口就说:“我二哥喜欢一姑娘。人特别勤快能干,前儿二哥秋收橘子人姑娘还来帮忙了呢。要不祖母派人去替我二哥说来,可不是?”
祖父问,谁家的姑娘。
几个堂兄弟起哄问沈耽,谁啊?二哥,说出来听听。
大家都有所耳闻,只不过都在帮着沈耽推出来。
这时候,沈岐山才不得不问一句。
“二茶,你说吧,谁家的姑娘。”
沈岐山作为父辈老大,理应为沈四爷照看他的独子,所以才不得不过问。
“若是门当户对,我们和祖父就替你做主,去提了这门亲,也好找个能照顾你的人。”
“就是,就是,二哥,谁家的啊?”几兄弟起哄的不得了。
沈耽放下酒杯,笑了笑,说:“那姑娘现在不在家中,若是等她回来应了我,我再请各位伯伯帮我前去提亲。”
沈岐山点点头,说:“好,你自己看着办,要我我们长辈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过后也没多问。
吃完饭,大家坐了坐,陪祖父玩儿了会儿牌,到三更天就散了。
沈耽要回去守岁,幺茶就给亲爹报备今晚去陪他二哥。
沈三爷瞅了瞅幺茶,皱眉道:“回家守岁去,今天放你休沐不用学书,你就这般淘?”
幺茶左求右求,好容易才说服他爹,兴匆匆跟着沈耽走。
其实幺茶特想陪着他二哥。
大过年的,就他二哥一个人,多寂寞啊。
路上,雪光白亮,沈耽穿着不大厚的半旧棉袄。幺茶裹成熊样跟在沈耽身后。
两人走到橘子林。
沈耽没上坡,而是接着往前走。眼见就要过了桥。
“二哥?”幺茶诧异的喊住他:“你要去哪儿啊?”
沈耽这才恍然停住脚,抬头却朝村口看,默默的站着,眼神深沉,紧抿着唇。没动也没说话。
幺茶过去瞧他,发现他似乎在想事情。
循着他的视线看,大概是白河村的方向。
幺茶噗的一笑,问:“你在想平桉么?”都想愣神儿了。
沈耽吐口热气,瞬间被冰冷的空气凝华。
他动了动唇。吐字。明明身边就有幺茶,却像是在自言自语。
沈耽愁愁的说,“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
特想她。
在某个大府邸的戏台上,表演完飞刀扎梨的平桉退场,在帘布后打了一个大喷嚏。她揉揉鼻子,班头过来关心她,问是不是伤寒?
平桉摇摇头,不是。倒像是毫无征兆的——
阿球!嘁!嘁!
又连打了三四个。
班头提醒她去买药吃。平桉点点头,嘁,嘁!
子时,沈耽在庖房烧香,幺茶在帮他亮屋。河豚守着它自己的狗窝,不亦乐乎。
两兄弟朝灶王爷拜了拜。又出来拜天地。
沈耽双掌合一,闭眼。
幺茶瞅瞅他二哥,问:“你干嘛呢?”
沈耽放下手掌,说:“大年夜神仙都下凡,这时候许愿最灵验。”
幺茶闻言,赶紧合掌闭目。
沈耽问他要求什么?
幺茶哈哈笑:“求姻缘。”
“不求前程?”
幺茶摊手,说:“前程嘛,靠自己挣,姻缘才是老天赏。”
沈耽点点头,有道理。
“那你许什么愿。”幺茶兴致冲冲的问。
沈耽笑了笑,回。
“跟你一样。”
两人站在院子里仰头看天。
沈耽扯扯嘴角,又问了一遍,你说现在桉桉到底在作什么呢。
幺茶囧,都问两遍啦,在干什么,守岁呗。
沈耽笑骂一声:“就你知道,我不知道她在守岁啊,我和姑娘心灵感应着呢。我就是问问。”
幺茶摸摸下巴,“心有灵犀一点通?这还没点呢,二哥你就通啦?来,我看看,有多通。”说着,幺茶就往沈耽胸膛摸。
妈的,还来?
沈耽一把擒住幺茶的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要揩油直说!
“二哥,我真没想。”幺茶可怜兮兮狡辩。
狡黠的眼神早就暴露了一切,趁沈耽没注意,塞了他二哥一脖子的雪。
“我操,沈端!你给老子别跑。”沈耽弯着腰身拼命抖。
老子抓住你能把你踹雪里你信吗!
嗯。
幺茶叫沈端。端端正正的端。
啋!真他妈白瞎了这名儿。
闷骚起来真没蒋平祖什么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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