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什么, ”裴行俨无赖道, “......不是也一向没个大人愿意听的么?......您自己跟他讲好了......”
云矩黑着脸站在那里, 气得说不出话来。
裴行俨吹了个口哨, 心情颇好地从谨身殿里退出来, 遥遥就望见了一个多日不见的熟悉身影。
“她怎么会到宫里来了?”裴行俨轻轻地啧了一声, 随手唤来一个附近的小太监, 吩咐道,“......过来,那个姑娘, 你看到了没有,跟着她,过去看看她是去了哪个宫里、为的什么, 一路上又见着了什么人, 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事无巨细地记下来,待她出宫后, 就去东宫禀一声, 记住了么?......去吧。”
稍晚时分, 裴行俨在东宫里接到了那小太监的回禀。
“启禀太子殿下, ”小太监垂手低头, 毕恭毕敬地回道, “......那位姑娘进了千秋殿,是由轻鸿姑姑亲自迎着进去的......奴才听到,轻鸿姑姑唤她为‘黎姑娘’, 轻鸿姑姑亲自携那姑娘进了内殿, 具体说了什么,奴才就不得而知了......奴才在外面守了小半时辰,那姑娘就眉飞色舞地出来了,轻鸿姑姑说要送,也被她兴高采烈地婉拒了,奴才偷偷跟了她一路,只听得她自言自语了几句让人听不大懂的话,什么‘这下我们的笔就不愁银子了’、‘我们的笔肯定是全天下最好的笔’、‘这波稳赚不赔’......之类的,恕奴才愚钝,也真没弄懂这是个怎的意思......”
裴行俨稍顿了顿,停下了笔,哂然一笑,摇了摇头,叫那小太监退下了。
在心内忍不住自嘲道:“自己理会那个莫名其妙的女子作甚......真是被那边那些层出不穷的手段给弄成只惊弓之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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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化公,”泉州承宣布政司史陆量迎上云涟,低声禀告道,“黔州那边来人了......是越亲王亲自带人过来的......”
云涟神色微动,微微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踱步进去,与云朔低头见礼:“八哥,您也过来了。”
“东南有人趁乱生乱,”云朔简单道,“......我在黔州听闻了,疑心是当初大和留下的余孽,故而来泉州这边看看......十六弟从洛阳来,陛下和太子可还安好?”
“有劳八哥惦记,洛阳一切安好,”听云朔问起行俨,云涟忍不住低头一笑,“......陛下春秋鼎盛,已经开始带着太子殿下慢慢入朝......太子殿下的话,除了偶而会与陛下闹一点无伤大雅的小脾气,待臣等,却是日渐沉稳、威严日盛......”
云朔听着,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心里却是暗暗警惕起来,这小十六,可是太会说话了些......
泉州人事忙乱,赈灾加上平乱,还有一大堆的琐碎调度等着人安排,云涟与云朔也只简单地互相问候了一番,三言两语罢,就说起正事来。
海溢潮就是在云朔一行到达泉州的第九天登陆大庄的。
《大庄·天文志》记载:“庄景帝初元元年,秋八月,泉州大风,海溢,漂居人一百五十二户。”《大庄·景帝纪》则道,“海水溢,东南出,寖数百里,坏庐舍,溺居民,九河之地已为海所渐矣。”*
而真正亲历了这一切的云朔,却知道泉州当时的情况,要比史书上冷冰冰地记录的那几笔要严酷得多,海溢潮是从泉州乐陵之隰沃县而起的,海舟吹上高坡十余里,水溢数十丈,平地水高可达七尺,死者数千,淹田宅人畜无算*。而这一切,都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海溢潮之后,流民遍地,灾疫齐发。
云朔顾不得别的,先一步组织黔州军就地赈灾加平疫,好在泉州并非第一次经历海溢潮之祸,真正凶险那几日,云朔虚心听取了老渔民对于先人传下来的“山抬风潮来,海唑风雨多”的十字警诫,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先一步组织泉州军民进行了一定的防范举措,最大程度地保住了大部分百姓的性命。
可是人是活的,屋宅房舍却全毁完了,泉州缺粮,云朔当即派人请求泉州的度支郎中和仓部侍郎开仓放粮,度支郎中和仓部侍郎加急上报洛阳,泉州事急,等得第三日,洛阳仍未得应。
百姓缺食,泉州事态隐隐有失控之兆,云涟再请度支郎中,其以“未得报”之故而推辞,云涟大怒,却也无法,东南刚经台风又历海溢潮,云涟作为钦差奉旨来泉州的第一天就开仓放了两轮粮了,时至今日,泉州的仓禀也确实并不丰实,下面的人自然更不敢擅作主张,云朔听了,一言不发,沉默了片刻,只给了度支郎中两个字:“开吧。”
然后不待度支郎中推辞,直接简明扼要道:“本王知道,擅发牵涉甚大......倘若陛下追究,本王一力承担就是。”
云涟在一旁听着,心下恻然,敬佩交加。
虽然越亲王的这一出“先发漕振之而后奏闻”*及时挽救了泉州数万灾民的性命,在某种程度上,也确实在当时控制住了泉州的形势,可事态的发展,却并没有一味地向好的方向发展。
景帝元年,秋九月初三,大庄立朝以来,波及最广、来势最凶的疫情在泉州爆发,事态之危,直接迫得当时的整个泉州府被逼隔离。
而洛阳这边,就在云矩刚刚接到灾讯、紧急颁布了“诏吏虚仓廪,开府库赈救,赐寒者衣”、“使谒者案行,收葬乐安、南海人为水所漂没死者,又禀给贫羸”、“诏振恤被水及溺死之家,免其租、徙居民、溺死者给棺敛之”*等一系列积极的救灾法令后,措不及防地就收到了云涟命人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泉州急报。
——泉州疫□□态难挡,臣与越亲王等共奏陛下,即刻隔离泉州,另遣钦差与大将南下,主持大局。
同样内容的信件,云涟叫人给景帝和太子,一前一后,分别寄了一份,只是裴行俨收到的版本里,信末最后还多附了两句:越亲王于海溢潮后遇刺,昏迷十日余,高烧不退,大夫揣测,恐已染灾疫,时日无多。
云朔遇刺,真的是很偶然的一件事,说来也全怪他自己浪荡,本是准备了一出苦肉计准备着好好唱呢,结果先是被气急败坏的云矩写了封信来骂了个狗血淋头,正讪讪地琢磨着自己是继续呢还是不继续呢的时候,就在泉州遇着了百年难得一遇的海溢潮,这一看事态已经够乱了的了,云朔专心赈灾,不带任何犹豫地就把自己先前的继续给扔到脑袋后了,只是他自己忘了,人家足利尊氏可没忘啊。
云朔先是故意放任敌人苟延残喘地修生养息了一番,然后又漫不经心地随意叫了几个心腹去灭口,足利尊氏大难不死,侥幸逃脱后,意识到云朔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并且是绝对不会放过自己的,不由恶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直接孤注一掷地抛出一切筹码来冒险行刺云朔了。
被逼到极致的人,真正豁出去的燃尽生命准备的最后一击,自然还是很有分量的。
而那时的云朔......他在满头大汗地跟度支郎中一行专心致志地算账目,算泉州的粮草最多还可以撑得住几天......
云朔遇刺后,黔州军整个戒严,为稳定军心,消息全面封锁,云朔昏迷间曾半梦半醒地清醒过一会儿,问了身边人泉州的境况后,只嘱咐了一句话:“嘱咐淳化公,上请隔离泉州,不要告诉她......不许叫她来......”
她是谁?......不要告诉她什么?又是要她来什么?......云朔都还没有来得及说就复又昏过去了,可随云朔一起过来黔州的心腹都听懂了。
云朔当年远征大和时,把韩子清、宋然宋则兄弟全都留给了云矩,只带走了自己麾下八大勇士里的王武、田七二人,后来被封了越亲王撵到黔州去时,韩子清和宋家两兄弟都是在云矩面前过过脸、领了职衔的人了,也不好轻易跟来,不过剩下的那些留在洛阳的黔州军旧部却是一齐全跟过来了。
如今黔州军里,在云朔面前最说得上话的,文属徐有则,武当林致之。
林致之是与韩子清同时期拜入云朔麾下的小将,如今在黔州军里顶的是宋则当年的缺,与徐有则简单商议后,就统一意见与云涟交涉,泉州封锁在所难免,王爷遇刺一事,却不必多此一举地与陛下言说。
云朔的心意很明确了,若是他能熬过这一次,他就是爬也要爬去洛阳见云矩的......可是他怕自己这次,是真的熬不过去了。
可若是大限已至,还要阿梨来做什么呢......她已经清醒理智了大半辈子,那就让她继续清醒理智下去吧,何必非要在自己身上最后犯一次糊涂呢?......而自己,幼稚胡闹了一辈子,就让自己最后识大体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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