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渐在谨身殿外跪了足足一整夜, 起来时, 腿脚麻得全然不似自己的, 踉跄那一下, 要不是身边还有个小太监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 就要直接一头栽下去了。
刘故在心里默默地叹息了一声, 暗道渔阳侯这次才真是无妄之灾, 好好地正给陛下办着差事呢,一回头,却偏偏被亲弟弟拽着搅合到这些扯不明白的宫闱内斗里来。
行渐对刘故轻轻地点了下头, 以示招呼,知道自己今日是来受罚的,很有分寸地推开了手边的人, 没端着身份叫人扶着进去。
待行渐步履蹒跚地迈进了殿内, 云矩一抬头,眉心就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淡淡地瞟了刘故一眼, 很直接地吩咐道:“给渔阳侯看座。”
“有负陛下厚爱, ”行渐赶紧委婉地推拒道, “罪臣不敢......”
云矩看都没去特意看行渐一眼, 更根本不会去理会他的托词, 只摆摆了手,示意刘故他们完事了就先退下吧。
待宫人们都退下后,行渐可怜巴巴地站在刘故方才亲自搬来的凳子前, 愣是坐也不敢坐、辞也不敢辞。
“坐, ”云矩直到这时候才扭过脸来,正眼瞧了行渐,语调很平,没什么怒气,但也没客气到哪里去,“......朕现在让你坐了,为什么不坐?”
“罪臣不敢......”行渐窘迫地涨红了脸,拢着手、垂着头,不敢主动迎上云矩那透着锋锐光芒的视线。
“你不敢?”云矩忍不住微微笑了,很平静地反问行渐,“......你们要是不敢......你今日又是作什么要来受这一份罪呢?”
行渐脸色一变,“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满头大汗道:“陛下......王叔......追弟还小,他不懂事情轻重、大小的......他还是个小孩子,王叔饶了他这一次吧......”
云矩从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对行渐的求饶之词不置可否,只冷冷地看行渐,寒声道:“行追还小,他不懂事......那你呢,你也还小么?......渐儿,朕这些年,是把你越教越教回去了啊!”
行渐伏在地上,羞愧得要哭出来了。
“说说看,”到底是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云矩骂了一句泄了一口郁愤,见行渐当真难受的模样,想着行渐如今也是做父亲的人了,到底还是要留些面子给他,也就不再继续骂了,只冷淡道,“......既认了错,那现在就给朕好好地说说,错哪儿了。”
“哪儿都错了,”行渐苦笑连连,嗫喏地轻声道,“......从一开始就错了......打一开始,追弟就不该,不该向太子殿下开那个口......”
“哦,”云矩哂笑一声,挑眉看向行渐道,“......一开始就错了?朕怎么觉得,你这话有点言不由衷呢......”
然后不等行渐满脸愕然地再反驳些什么,云矩很直白地质问他:“......你若当真觉得行追是打一开始就不该开那个口,为何还拖到今日才来朕这儿跪着!......早干什么去了!”
行渐浑身一颤,后背的汗一层一层地渗了出来,被云矩这一针见血的问法给问得哑然无言了。
“陛下,行渐闭了闭眼,满脸绝望道,“......陛下说的是......是臣等,臣等......”
“僭越”二字,行渐却是怎么都吐不出来了。
云矩也不去逼他,只自顾自地继续自己手头的事情,殿内寂然了片刻后,云矩缓和了语气,冷不丁地问了行渐一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渐儿......你还记得,朕当年在洛阳拿青崖给你开蒙、教你学剑时候的事情么?”
行渐愣了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臣还记得,臣那时,已经七岁了却扎不好两个时辰的马步,为此,还被王叔狠狠地呵斥了好几顿......”
“朕那时,”云矩轻轻地打断了行渐陷在回忆里的思绪,很平静地问他,“......待你如何?”
行渐愣头愣脑、一头雾水却又不假思索地回道:“王叔待自然是一向侄儿极好的......”
“那朕又是,”云矩淡淡地继续追问行渐道,“......为什么会对你那么好呢?”
行渐猝然睁大了双眼。
“你自己应当也是想过这个问题的吧,”云矩很平静地直视着行渐的双眼,不含任何喜怒、好厌情绪地向行渐陈述道,“......不错,你是朕的侄儿,可你却不是朕唯一的侄儿吧......渐儿,告诉朕,朕是为何独独对你,尤为亲善的呢?......你自己是知道答案的。”
“自然,”行渐额上的汗水一点一点积了成汩,喃喃道,“......自然是,自然是因为父王和母妃的缘故,王叔一向才待我与追弟,亲厚过其余堂兄弟们......”
“不错,”云矩心平气和地肯定了行渐的答案,“......朕一开始对你好,自然是看在你们父母的情面上......更具体地说,是看在大哥一个人的份上......你觉得,朕待那时你父亲,比之前日太子待行追,何如?”
行渐张了张嘴,轻声道:“陛下与父王,是患难与共、福祸与共的毕生之交......太子与追弟,纵然太子温厚念情,但也不过......”
不过是几许少年情分,和昔日东宫宴上顶的那份罪、避开洛阳远居颍川的那几年罢了......
行渐想到这里,心中不免微微发苦,纵然是想的清楚,却是不忍说的出来了。
“你可以回去问问你父王,”云矩推开手边最终理好的两沓折子,缓缓地站了起来,准备去上朝了,“......若是当年禧皇贵妃把你母亲已经送到了我府上......现在还会不会有你们了。”
行渐跪在谨慎殿内,只觉得全身上下一阵一阵地发冷。
分明比方才在殿外跪得冷多了。
云矩面无表情地从他身前走过,径自出去了。
那绣着的五爪金龙的龙袍袍角,冷冷地擦着过行渐的眼扫过,刺得他生疼。
那疼里带着一阵恍惚。
不知过了多久,行渐终于浑浑噩噩地站了起来,这才方觉谨身殿内早已无了人,行渐踉踉跄跄地走到门边,推开殿门,外面有候着的小太监恭敬地向他叩首行礼。
“王叔,”行渐被外面的太阳刺得一阵发晕,昏头昏脑地问那小太监道,“......啊不,陛下,陛下呢?”
“陛下去前面的大都殿上早朝了,”小太监很伶俐地答了行渐的问,还很好心地安抚他道,“......渔阳侯不必焦急,陛下走前说了,渔阳侯昨晚一宿没歇,就开恩免了您今日的早朝......”
已经过了早朝的时辰了么......行渐迷迷糊糊地扒着门边站了一会儿,神思恍惚地问那小太监道:“王叔......陛下,他还有留别的话么?”
守门的小太监愣了愣,很乖顺地答道:“陛下只吩咐了奴才们,渔阳侯在里面想事情,不许奴才们去主动打扰......别的也就只说了,等侯爷您出来了,就告诉您今日不必再赶去大都殿上朝了,可直接回府歇着......”
“歇着?”行渐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忍不住自言自语道,“......要我歇着......这是打算要歇多久呢......”
太阳跃过天际最后一层遮掩,霎时间,云雾尽歇,日光陡然刺眼了起来,行渐就是借着这抹刺目的日光,一个不经意地回头,定定地看到了屏风上的那副字。
——为人臣者,比官中之事,而不言其外。*
不言其外,不言其外......行渐忍不住低低地笑了出来。
不言其外啊......裴行渐啊裴行渐,说到底,你也不过就是一个臣子罢了……从一开始就错了,确实是从一开始就错了啊......
追弟错了,我也错了,行渐跌跌撞撞地回了渔阳侯府,一头栽倒在床上,漠然地想着,皇后也错了,甚至母妃也错了......也许,只有父亲,是唯一看的清楚的那一个。
什么抱负,什么追求,什么恩义,什么情分......假的,通通都是假的......如果摆不正自己臣子的位置,迟早......都是要被摒弃的。
好在,行追还小......成也是小,败也是小......不过也庆幸他现在是还小,陛下看上去才想没有太过追究的意思。
行渐疲倦地坐了起来,拉开门,很直白地告诉自己的弟弟:你回蓟州吧,洛阳......你怕是留不了(liao)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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蓟州离洛阳途远,于紫筱接到洛阳的那摊子乱七八糟的搅在一起的人事时,已经迟了一步,所有事儿都尘埃落定,盖棺定论、不许再提了。
行渐写信回来,祈求自己的父王出面,召行追回蓟州,也算是最后全了彼此的一份体面,于紫筱拿到信,既是无可奈何,又是咬牙切齿,气得捂住胸口,忍不住口不择言地对着自己的夫君抱怨道:“追儿还小,搞不清楚事情的轻重缓急,皇后也还小么?......两个宫女,在皇后眼皮子底下挑的,最后还能搞出个‘李代桃僵’的祸事来!”
“......现在好了,追儿见疑于太子,少年情分毁于一旦......陛下盛怒,我们没脸倒罢了,却是委屈了在洛阳的渐儿......我可就不明白了,我们一家子倒霉,又对皇后又能有什么好处呢?......但凡她当初再仔细些,哪里会有今日之祸!”
“......我们家往常,待千秋殿那位可没半分不尊重的地方吧,她何至于这么坑害我的两个孩子呢......纵她不是有意的,可这事儿弄到现在,怎瞅着就她还‘独善其身’着呢......皇后真是惯来精明过了,再没见她有吃亏的时候,我看啊,我们往日倒贴的那些,人家未必瞧得进眼里去,不然只要上了那么丁点心,至于把给太子和给追儿的女人搞混么,怎么不见她去把给陛下和给太子安排的女人弄岔了去啊......”
“我跟你说着话呢,”于紫筱喋喋不休地抱怨了半天,见忠亲王只拧着眉头恍若未闻地坐着,不由更是有些恼了,“......你要是个会喘气的,倒是吱两声啊!”
忠亲王摩挲了一番手里的信纸,皱着眉头缓缓道:“陛下很生气......”
“我自然知道陛下生气了,”于紫筱不耐烦道,“......不然渐儿为何急着要追儿回蓟州!......可我不是要与说这个,你说皇后她什么意思啊她......”
“可我们只要知道这个就够了,”忠亲王缓缓地抬起眼,认真严肃地看向自己的妻子,向来都不苟言笑的脸上更是难得浮现出了几分厉色,“......陛下很生气,非常生气,甚至比之太子更为生气......紫筱,你真的懂我的意思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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