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
八岁那年的冬天, 天很冷, 风很冰, 凌河水寒意森森。
云朔拖着一条残腿, 倔强地掩饰着自己的伤处, 强行把自己一瘸一拐的姿态掰正。
他环臂胸前, 守着一个被岸边垂下来的繁复树枝掩映了的汩汩冒水的冰下破洞, 冷冷地看着在前方不远处正闹得开心的九皇子等人。
一个不经意的错眼,与岸边走过的那个人正正对上了眼。
那人一身皇子常服,眉眼精致过人, 神色间却偏偏带了一股奇异的寡淡意味,混在一起,足可惑人心智。
云朔的心狠狠地颤了一下。
他能清楚地听得见, 自己胸腔内砰砰作响的声音。
『惊蛰』
清溪宫内, 云朔低眉顺眼地被宫人们引着去了汤池,如提线木偶一般被人来来回回地摆弄了半个多时辰, 才将将被原地释放, 允许踏足了那人的地界。
云朔垂着眼乖巧规矩地进去, 跪倒在地, 怯怯不安地向正斜躺在美人塌上闭目养神的那人恭顺行礼:“......五哥。”
“都收拾好了?”云矩略略抬起眼皮, 视线漫不经心地绕着云朔的周身走了一圈, 落到某处之时,眉眼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微微抬手, 示意身后正给自己细细擦拭着湿发的宫女先停手, “......你的腿?”
云朔仓皇羞怯地把自己的伤腿往身后藏了藏,涨红着脸,却讷讷地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好在云矩本也没有继续和他交流的意思,看到云朔自卑不安的动作,云矩的话稍稍顿了顿,然后语调不变地扭过脸去,淡淡地吩咐身后的宫女道:“......罗衾,先去把八皇子的腿包一下。”
那名唤“罗衾”的宫女原正跪在地上毕恭毕敬地用巾帕设法给云矩刚刚沐浴过的沾着湿气的乌发尽快弄干,听了云矩的吩咐,眉宇划过一丝忧愁,但也没敢多言,兢兢业业地净了水,来弄云朔的伤处。
只是云朔那小腿上的伤不是一天两天,拖了太久,在寒冷的冬日里,竟然也隐隐有了化脓的征兆......罗衾姑娘的手很稳,但疼痛,也是切切实实的。
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或有片刻丝毫的减轻。
云朔强忍住痛呼出声的欲望,额头浮起了细细密密的冷汗,即便如此,他也仍尽力坐直了身子,不想让自己的模样看起来太过窘迫。
尤其是在那个人的眼前。
直到一只沁凉凉的手突然握住了云朔的腿。
云矩刚刚沐浴完,只穿着暖融融的里衣和中衣,中衣雪白,衬着云矩如玉沁白的脖颈,竟让人一时分不清其中的界限。
直到很久以后,云朔读了卢梅坡的诗,才恍然悟了其中两句,恰该是为此场作的。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云矩散开的乌发经这一动洒了几缕到胸前,顺着蔓延到了云朔的脸颊上,暗香浮动,直叫云朔目眩神迷。
云朔整个人猛地抖了一下。
这一抖的幅度太大,直叫云矩吃惊地抬起头来,有些迷惑似的,奇怪地问云朔:“......我很吓人么??”
“不,不啊,”云朔脸上被汤池熏出来的那抹红一下子烧到了脖子根处,急得磕磕绊绊地连连否认道,“......五哥你很好,很好很好的......不吓人,一点也不吓人,怎么会吓人呢?”
云矩微微挑眉,居高临下地审视了一下在自己身下抖得颤个不停的云朔,沉默地闭上了嘴,神色复杂地咽下了后半句未尽之语。
——既然不吓人,那你在害怕什么?
——倘若不害怕,那你抖什么?
真该要你对着镜子,自己看看自己现在这模样的。
云矩无奈地想:只是帮这孩子看一下伤处如何而已,看把人家吓成什么模样了......以后还是,得保持些距离才是。
看来自己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威名”,已经远扬整个后宫了啊。
”怎么弄的?”云矩淡淡地问云朔,“......折腾成这模样?”
云朔脸色骤然一白,结结巴巴地掩饰道:“摔 摔的......我自己一不小心,给摔烂了......”
云矩不由眉心一皱,正欲再言,对上云朔怕得不行的写满了畏惧的双眼,突然就丧失了追问的兴致。
罢了,既人家不想说,那就不说吧。
『谷雨』
云矩缓缓地站起来,神色冷淡地拿帕子擦了手,漠然地吩咐道:“天色已晚,你今天可以暂住这里......明日一早,我就让人送你回泉心宫。”
云矩说罢,已无了继续招揽云朔的心思,客气地端了茶,示意宫人引云朔出去。
“我,我我,”云朔涨红着脸站起来,激动得结结巴巴道,“......我可以,我可以今晚住在这里么?”
“自然,”云朔神色寡淡,不甚感兴趣地回道,“......你要是不愿,现在送你回去也未尝不可,罗衾,送八皇子回......”
“不不不,”云朔疯狂摇头,眼巴巴地望着云矩,眼神湿漉漉地祈求道,“......我愿意,我愿意的!不,是我想,我想要住这里的,五哥......”
云矩对上云朔急切恳求的目光,不知怎的,心弦仿佛被人拨动了一下。
十分不厚道的,云矩在自己的这个一贯被宫人们当作不存在的无宠弟弟身上,看到了自己五六岁时养的一条小奶狗的影子。
那个眼神,神似雪球当初向云矩讨吃的时候的模样。
云矩想着想着,自己便忍不住有些手痒,即便在内心里提前暗骂了自己好几句刻薄,但最终还是控制不住心中被撩起的那一丁点细微的渴求,以手支颐,好整以暇地笑了笑,轻轻朝云朔招了招手。
云朔五迷三道地凑了过来。
云矩温柔地揉了揉云朔的脑袋,轻柔地问他:“......喜欢待在我这里么?”
云朔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那又是,”云矩低头一笑,凤眼微挑,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地蛊惑意味,缓缓地诱导云朔道,“......为什么呢?......宁愿亲近陌生的清溪宫,也不想回泉心宫......是他们待你不好么?”
云朔怔了一下,垂下的眼帘里,没人能看得清那其中的惶恐与惊惧之色。
也就只顿了那么一下,须臾后,云朔果断地摇了摇头。
云矩的脸色不易察觉地冷淡了一些。
“不,不是这样,”云朔鼓足了勇气,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看着云矩,轻轻道,“......不是德妃娘娘的问题,是,是我自己的私心......是我自己想待在五哥这里的,我,我一直很仰慕,仰慕五哥.....”
“你仰慕我?”云矩微微歪头,语气里带着几分好奇意味,问云朔,“......有多仰慕?”
云朔一愣,对上云矩幽深难测的双瞳,心尖突然颤了几颤。
“就是,”云朔很认真地看着云矩,轻轻道,“......就是很仰慕,很仰慕很仰慕的那种仰慕......”
这话叫人平白听来,总是有几分傻气和喜感的。
可是云矩没有笑。
她身后训练有素的清溪宫宫人们自然更是一个个敛声屏气、垂手而立、肃容以对。
也就是在这两句的话功夫里,云矩突然又改变了主意。
云矩挥了挥手,示意云朔可以下去休息了。
云朔对那天记忆里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他恋恋不舍地走到门口前回首时,云矩在灯烛之下,腰板挺直地端正跪坐着练字的模样,姿容秀雅,举世无双。
以及云矩在低头挥毫泼墨之间,恍似全然不在意般随口提出的那句话。
“你如果想,”云矩认真地盯着笔下的走势,全神贯注,浑然忘我,“......可以在清溪宫多留些日子。”
——反正有我在,谅泉心宫那边也不敢为难你。
云朔一直到晚上躺在床上,都觉得脑子晕乎乎的。
埋首被襟间,暗香浮动,似乎都是云矩身上的气味。
明明就是云朔再怎么不懂,也清楚地知道,金尊玉贵如落地封王的颍川王裴云矩者,自然是不会躺过这地方。
但云朔依然感到了一阵深深的,不知从何处言起的,充分的,满足。
云朔想,这真是,很好、很美的一天。
『清明』
十三岁时,八皇子裴云朔已经成长为了颍川王的左膀右臂一般的人物。
云矩亲手教云朔写字,教云朔舞剑,教云朔烹茶,教云朔品花。
云朔是云矩照着自己最喜欢的方向,一点一点地打磨出来的。
他是最得云矩心意的完成品。
云朔开蒙时欠了些底子,初初遇得云矩时,写得好一□□爬字,云矩看不下去,就亲手写了帖子叫云朔拿去临。
可惜云朔屡学屡不会,云矩都差点要把一本诗经写完一遍了,云朔才勉勉强强地有了那么一些“肉眼可见”的进步。
云矩颇觉纳闷,想不明白云朔明明学别的皆颇有悟性,怎么就在这上面屡屡不开窍?最后百思不得其解,只好落落地承认:大概这世上,总是有些人更擅长些这个,而另外一些人更擅长些那个吧......
如果不是后来云矩偶然得了云朔那收了一整匣子的自己写给对方的摹帖的话,云矩大概是要真的就那么以为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数年之后,云矩拿着那一叠子绝对算不得薄的《子衿》去问云朔时,在实在是难以理解自己当初为何能有那般耐心的好脾气的同时,也是十分奇怪地问对方:“你那时候......就学会给我耍心眼了?”
云朔略略低着头,害羞般地红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对云矩笑。
这场面很常见的,事实上,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某些事情,云朔大概能就这么一直害羞地,单纯地冲云矩笑很久。
弄得温禧皇贵妃都忍不住好奇地问云矩:“是不是因为雪球死了,你就非得再换一个新的来?......跟我顶着来,就让你那么舒服么?”
“可那你也得,”温禧皇贵妃坐在绣凳上,闲适地呷了口清茶,端庄优雅地提醒云矩“......确定自己养得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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