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宁杨是从祝明诚和傅菁容夫妇二人口中得知了云矩怀孕的消息的。
赵宁杨抱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 掉头回了洛阳, 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自己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赵宁杨回到洛阳的时候, 云矩的肚子已经有五六个月了, 同样的, 包括忠亲王府在内的外臣已经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没有见到景帝一眼了。
以忠亲王府和符宋的政机处旧人为首, 对越亲王及其旧部的愤怒情绪已经飙到了顶峰, 双方局势异常紧张,就是有裴行俨这个万金油夹在其中到处和稀泥,场面也是依然无法遏制地发展到了一触即发的紧绷地步。
符宋那边有左思思安抚着还好, 当然,更重要的是,政机处众人先前位卑而权重, 做的是需要皇帝撑腰的差事, 现在一旦云矩不理会他们了,不管是主观意愿的还是被迫无奈的, 政机处旧人都面临着同一个下场:顶上无帽, 身上无衔, 手里没权, 碰上云朔手里真刀真枪的铁骑兵马, 自然只有一句:百无一用是书生。
但忠亲王府不同于政机处, 与政机处那帮子只会用笔杆子将云朔翻来覆去地骂个狗血淋头旁的什么作用都起不了的文弱书生不同,忠亲王于公,是景帝破格加封的第一位亲王, 还给了一个“忠”字, 一门一王一侯,荣宠无双,可见景帝对这位兄长的信赖,于私,他是景帝和越亲王的大哥,当然更重要的是,他手里有兵。
倘若越亲王确有不臣之心,忠亲王府麾下的数万蓟州将士,可不是摆着只用来好看的。
登高一呼,师出有名,名正言顺。
就是云朔,对上忠亲王一家,也只有安抚为先。
先前赵宁杨在洛阳折腾的那一波,让于紫筱紧急从蓟州赶到了洛阳,如今于紫筱还没来得及回去,裴云啸也在蓟州干坐不住了,得了,这夫妇俩干脆就在洛阳团个圆补了个晚年过了。
裴云啸入洛的第一天就进宫递了帖子要拜见云矩,事情闹到这一步,云矩也确实不知道该怎么跟自己大哥说了,不见不行,见了也是尴尬,云矩便叫裴行俨亲自带着裴云啸来岁丹殿转了一圈,这兄妹俩面面相觑,干坐了着聊了两句,不多久,云矩的肚子又闹腾起来,云矩干脆就叫裴行俨再去亲自送了人出去。
顺便路上简单解释了一番这其中的不足为外人道也。
裴云啸一来,于紫筱就找着了主心骨,倒是不用自己一个人瞎着急了,裴云啸说不用去管,她也就安心不管了,只是闲下来,不由好笑地与自己的夫君抱怨道:“这一天天的,也不知道究竟是再折腾个什么劲儿......前儿你没来时,我真是怕得不行,想着自己是不是又站错了队,这怎的前脚刚替老八那旧部从皇后面前遮掩下来,老八倒好,后脚就直接围宫了,那阵势,啧啧,搞得比皇后当时还大......我还想着,我是不是又瞎了眼,做了回遇着了白眼狼的东郭先生......”
裴云啸听得连连苦笑。
裴云啸不想于紫筱搀和太多内情,可心里也确实不是很放心得下云矩身边只有云朔一个......裴云啸想着,老八小时候就与他不大熟,如今过了这么些年,内里究竟是怎么个性子,裴云啸还真是吃不大准,太子还是个孩子,遇着事有时候难免没轻没重的,可裴云啸一个大男人家,也不好见天地往宫里跑着去看孕妇......这毕竟不是当时云矩避到庄子上生太子的时候了,裴云啸思来想去,想不出个什么折中的好主意来,连着几个晚上做噩梦,夜夜梦到就因为自己此番决策失误,直接酿成了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
赵宁杨回来的,非常是时候。
赵宁杨进不了宫,只好先去忠亲王府求裴云啸,裴云啸想着再怎么的,皇后跟老八闹成那样,总不至于联合在一起搞什么小动作来,裴云啸点头应了,由他出面,云朔这个面子不好不给,捏着鼻子也就不清不愿地同意了。
赵宁杨在岁丹殿的东暖阁里见到了怀孕近五个月的云矩。
明明距前次分离也不过就短短三个多月的时间,如今再见,赵宁杨心中竟陡然生出了恍如隔世的物是人非之感。
待得二人相对无言地坐着喝了两杯茶,赵宁杨突然扑哧一笑,反应过来自己的违和感在哪里了。
“你这模样,”赵宁杨笑吟吟地探过身去,扯了扯云矩裙子上缀的那朵芙蓉花,笑得促狭,“......弄得我都想把你抱起来了......我原来,可是一心想躺在你的怀里的......”
随着月份渐渐大了,云矩为了方便,自然不好再穿原来的衣裳,直接换了女子的裙饰来,腰围适度放宽,这两天气色慢慢好起来了一些,倒是没了先前在床榻上吐得最厉害的时候那嶙峋之资,反而多了几分楚楚的动人之态。
身着宽大襦裙的云矩闲适而坐,姿态优美,神情自若,行止间虽有着些微的不便,却也并无寻常孕妇顶着这么大肚子时一贯的笨拙凝滞,端的是一副让人赏心悦目的仪态。
简而言之,纵然云矩的神态举止中没有半分的小鸟依人之态,却叫人看来,就全乎是一个我见犹怜的淡然美人。
云矩无奈地摇了摇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对赵宁杨的戏谑之语一笑而过。
“我听闻,”赵宁杨主动挑起话题,感慨道,“......左思思已经嫁人了?她这动作倒是真够利索的,还能碰上你这么开明的,不知道是几世修来的福气,不过也是,她惯来是很好命的......”
云矩轻轻地笑了笑,淡淡道:“......她毕竟是我们中间最无辜的那个。”
赵宁杨一顿,也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不再说话了。
二人就这么相对无言地沉默了许久,云矩被东暖阁的地暖熏得醺醺然,平白多了三分睡意,赵宁杨也无意再去开口打破这一份难得的静谧,只安静地托腮观赏着云矩闭目微笑的姿态,过了半晌,有几分突兀地开口感慨了一句:“你要是早这个模样就好了......”
云矩略略抬了抬眼皮,若有所思地望着赵宁杨。
“你要是早这个模样,”赵宁杨歪头一笑,这一笑里,竟然透露出了几分十年前的轻灵洒脱,“......我就早不喜欢你了。”
“......我们之间,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我什么模样?”云矩微微摇了摇头,好笑地看向赵宁杨,漫不经心地问道,“......我现在这模样,很讨人嫌么?”
“错了,”赵宁杨一扬眉毛,煞有介事道,“......是很讨女人嫌!”
“你这模样,跟我未出阁时最讨厌的一类女人一模一样,就是那种,什么都不会做,也什么都不愿意学,就知道呆呆地站在原地,遇到了芝麻大点小事就嘤嘤嘤地哭泣等着人去救的那种......更糟人恨的是,天底下十个男人,十个都吃她们这一套!......如果不吃,那就一定是那个女人长得还不够美!”
赵宁杨咬牙切齿的表情太过生动有趣,云矩被逗得忍不住放开笑出了升。
“我说,”云矩饶有趣味地看着赵宁杨,问她,“......你这是近朱者赤,还是近墨者黑?......与黎家那小姑娘呆久了,说话都被拐上了那小姑娘的调调......”
赵宁杨咬着唇,歪过头,也不说话,只痴痴地看着云矩发笑。
“你笑什么?”云矩被赵宁杨笑得一脸莫名,“......这又是怎么了?”
赵宁杨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倾过身去,揽住云矩的一条胳膊,小声地感慨道:“真好啊......”
云矩略略垂眸,静静地看着她。
“看到你现在这样,”赵宁杨闭上眼晴,幸福地在云矩的胳膊上轻轻地蹭了一下,感慨万千道,“......我就放心了。”
“一定要过得幸福啊,王爷。”
云矩缓缓地笑了起来,抚了抚赵宁杨的发顶,轻轻道:“你也是。”
然后赵宁杨就被一直寸步不离地跟在云矩后面、在暗处蠢蠢欲动地偷窥了许久的云朔气势汹汹地从云矩的胳膊上拽了起来。
赵宁杨很不端庄地翻了个白眼,也不多啰嗦,放下自己名下的钱庄五十万两白银的银票,冷哼一声,直接走了。
云朔被赵宁杨这目中无人的姿态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很恨地摔了银票,气得说不出来:“谁,谁还稀罕她这点银子一样?......谁缺钱啊?啊!谁缺啊!”
“我缺,”云矩轻轻地挑了一下眉头,淡淡道,“......或者说,是太子缺。把这银票送去东宫,记得提醒太子写个条子,记得还。”
考成法倒是罢了,青苗法和一条鞭法的推进,尤其是其中作为朝廷插手平衡灾、丰之年的粮价的青苗法,要想进一步地更好推展开来,朝廷多的是用银子的地方。
五十万两,可也并不是一笔小数目。
这银子来的确实太及时了。
云朔纵是有“不受嗟来之食”的骨气,也拗不过媳妇的意思,委委屈屈地让人把银票收起来送到东宫去了。
不过写条子的时候,云朔动了点小心机,不想让自己媳妇和儿子与赵宁杨牵扯太深,就故意误导,蛊惑着裴行俨把这笔数目不小的银子,直接记到了二皇子裴行璡的名下。
所谓父债子偿嘛,偿到儿子名下也是一样的嘛。
此时颇觉自己机智无比的云朔并没有想到,此举直接导致了未来的三十年里,宁寿王成了大庄国库的最大债权方,成年后的宁寿王更是直接提议将当初那五十万两白银以“入股”的方式入驻“青苗法”的推进行程,最后利滚利,利滚利,仁宗赔的裤子都要掉了都赔不起,最后就,嗯......赔了个......
知道后事的云朔眼泪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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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宁杨从岁丹殿出来,与在行云亭上的裴行璡不期而遇。
行云亭在雲湖正中,雲湖引凌河之水,但又不似凌河那般活跃奔流。
其湖面波澜不惊,在腊月落雪后的洛阳城里,自然而然地结了层薄薄的冰,直至今日,纵有二月春风之刀,尚且都还没有破开。
雲湖并不广阔,但其三面有汀芷香兰交相掩映,余下一面接凌河而来,望之蓦然有无边无际之感。
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小雪翩翩的黄昏,人站在雲湖正中的行云亭上,隔着雪雾遥遥望着不远处巍峨耸立的宫室,骤然就多了几分遗世独立之感。
赵宁杨顺着其上的小桥走过,一个不经意的侧眸,与亭中的裴行璡的看过来的眼神正正好对上。
从赵宁杨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亭上没有任何服侍的宫人,散落的点心与熏熏燃着的茶炉昭示着那里方才确乎是有主人在的,虽然如今是除了裴行璡一个一岁多点的小豆丁之外再无一人,连舞妃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赵宁杨脚步一顿,眉头不易察觉地拧了起来,略略驻足,转身顺着小桥向着行云亭的方向走去。
亭上烧了地龙,八角又各自摆了香炉,并不如外头那般严寒,端的是一份好享受。
“你是谁?”裴行璡大约是被大人叮嘱过,并不从行云亭里出来乱走乱跑,只是略略探头,好奇地看着赵宁杨,问道,“......我没见过你?”
赵宁杨安静地看着裴行璡,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眼角的余光扫到了舞妃匆匆忙忙向着这边赶来的动静,赵宁杨低下头笑了笑,自嘲道:“我是一个,不值得你记住的......自私自利之人。”
赵宁杨掏出一枚印信,轻轻地将它放到裴行璡手边,对着他从容一笑,转身走了。
顺着风,背后隐隐约约传来了舞妃呵斥宫人懒怠耍滑的声音,还掺合着几句对裴行璡的念叨,说他最近太过胡来了......赵宁杨低下头笑了笑,仰起脸,看着宫墙外明媚的天空,果决地走了。
这一次,是真的不再拖泥带水了。
身后的行云亭上,裴行璡捡起举起那枚印信,好奇地戳了戳,也不知道这有什么用,故而疑惑地将其递到了身边符秦手里,认真地盯着符秦的动作,等着看她怎么用。
符秦愕然地翻过那枚印信,露出了上面红艳艳的三个篆体小字。
珠福记。
符秦微微一怔,眉眼微动。
她意识到方才是有谁过来了。
只是......符秦垂首,看向无知无觉的裴行璡,心中蓦然升起了一分悲凉。
——最该知道的那个人,却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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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惜陪着赵宁杨一起回了洛阳,就这一路,就成功凭借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从富甲一方的珠福记“赵掌柜”手里攒下了开第一间笔芯阁的本钱,就赵宁杨先去忠亲王府、再入宫见云矩耽误的这前前后后也不过几天的时间里,黎惜已经痛快地把“反正不是自己赚的花出去了也不肉疼”的银子洒了出去,在正元大街上盘了一间铺子下来,还美其名曰,自己这是为了让赵宁杨更有“回家”的归宿感。
归宿不归宿什么的,赵宁杨倒是没有感觉,只是那铺子一进门就看到的第一人,让赵宁杨直接退出去又进来了一遍。
“好久不见啊,”越浒坐在窗边的躺椅上,任赵宁杨进进出出,我自岿然不动,笑得仪态端方地主动开口招呼道,“......赵掌柜。”
“你怎么在这里?”赵宁杨先是问越浒,待越浒回了个“笑而不语”的假笑后,两束闪烁了寒光的视线直接转向了刚刚冒出头来的黎惜,面无表情地又问了一遍,“......他怎么会在这里?”
“二掌柜的,”黎惜怂怂地缩了缩肩膀,小心翼翼地伸出三根手指,给赵宁杨比划了一个“三”出来,“......这是,这是我们现在的三掌柜了......”
赵宁杨的脸冷得可以直接刮下一层冰霜出去卖了。
“黎掌柜开门做生意,”越浒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站了起来,悠哉悠哉地插口道,“......财从四方来,自然没有将人拒之门外的道理......越某觉着这笔芯阁的东西着实不错,就也入了银子进去,怎么,这生意还只能赵掌柜一个人掺股不成?”
“二掌柜,冷静,冷静冷静,”黎惜一把按住赵宁杨,见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一触即发,赶紧麻溜地拖着赵宁杨的胳膊走到了小门处,隔着半张帘子小声地与赵宁杨打商量道:“......二掌柜,你看吧,我们做的是‘笔’的生意,这要制好笔,总得有好材料吧......”
“外面那个傻大个啊,他可是有玉山的关系呐!......那玉山狼毫可是顶顶好的啊!所谓的‘桐城笔、泉城香’,靠的可不是玉山狼毫!这关系我们不用白不用啊,走过路过不能错过的哟!”
“我看黎掌柜这做的不是‘笔’的生意,”赵宁杨冷笑一声,从黎惜手里抽出自己的胳膊来,怒极反笑道,“......而是傻子的生意吧!......好,我也不与你们为难,既然如此,我撤股走人就是了!”
黎惜满脸愁苦,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一只手突然从帘子后露了出来。
露出了越浒不动声色的半张脸来。
不知何时,越浒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帘子后,也不知一究竟听了多久,总之他听到这里,轻轻地挑起了帘子,静静地看着赵宁杨,缓缓地问她:“你怕什么?”
“我怕什么?”赵宁杨颇觉莫名地反问了回去,觉得越浒弄这么一出,才真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
“我怎么知道”越浒轻轻地笑了,淡淡地重复了一遍,“......你在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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