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青衣一怔, 老实地摇了摇头:“家中长辈早逝, 并无只言片语留下......家美的‘秦’字, 是昔日的宛陵王殿下给的......我至今日, 也只是有当年班主给的个‘青衣’的诨号......”
“你并没有拜从宛陵王的门下, ”云矩挑了挑眉, 探究地看向符青衣, “......为什么?”
明明十几年前云矩在宛陵王府见到的是一起的符氏兄妹二人,最后却只有妹妹一人跟了宛陵王,被改头换面送入了东宫太子的私宅, 后又被云矩机缘巧合地遇上,收入了府内......依符青衣之能,如非他不愿, 宛陵王当没有单单舍弃了他的意思才是啊。
“我是一个贱籍”符青衣定定地看着云矩, 轻轻地又重复了一遍,“......就因为我是一个贱籍。”
周家号称温氏之后的世家门阀之首, 虽然并不被前朝遗存下的诸多世家豪族所承认, 但越是如此, 周家的架子端的就越是高贵凛然不可侵犯。
周存珖此人更是其中之首, 身为周家家主的他, 眼高于顶, 自然看不上符青衣的贱籍出身。
符秦可以给一口吃的就跟着走,因为她是一个女儿家,更因为她完完全全地把自己看作成了一个女儿家。所以, 改头换面可以, 以色侍人可以,卧底埋伏可以,出卖身体也可以......
但符青衣不愿。
他心里清楚得很,如果当年他与妹妹一道留在了宛陵王府,等待他的,不会与自己妹妹的命运差多少。
他只会是一个工具。
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工具的想法。
更没有把工具当成人来看待。
“我就是死,”符青衣端正地直视着面前这位年轻的帝王,这个第一个把自己当成一个‘士’来看待的人,认真地把那句埋在了胸口半辈子、他本也以为会继续埋下后半辈的、旁人听来只会觉得他矫情可笑的话说了出来,“......我也想是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地死。”
“我生而无愧于天地,却一生受尽轻视与白眼......却不想,临到死了,都像只躲藏在阴沟里的老鼠一般。”
这话,符青衣当年没有对宛陵王说出口,但他说要走的时候,宛陵王懂了,也并没有拦他。
离开宛陵王府的那一天,是个很冷的冬天,尚不到十岁的符青衣穿着单衣,忣着草鞋,脸蛋冻得发红地叩了叩门,门房给他打开,放他出去,因厌恶他的“不识时务”,故意往地上啐了一口痰,指桑骂槐道:“不过是一个饭都吃不起的下九流唱戏的,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厉害人了!”
符青衣低头笑了笑,没有辩解什么,径直走开了。
他是不懂,自己没偷没抢,靠唱戏来养活自己,那门房靠出力气来养活家人,彼此又有什么高下了?......不过也是,符青衣低头自嘲一笑,自己生而下贱,不是一开始就“刻”好的么?
云矩被符青衣的眼神给震了一下。
那眼神,认真到了极致,纵然带着主人一贯的温驯顺和,却又非常奇异地融了一道决绝之色。
明明是两种极端,却偏偏能在其中非常和谐地圆融汇合,一致一意。
云矩从未觉得符青衣哪里长得与岫然相像了,真要说说的话,不过是两人都恰好有一双勾魂夺魄、多情含笑的桃花眼——可即便如此,真论起来,符家兄妹里,反而是妹妹笑起来与岫然更类些,单论五官相貌,云矩是真的搞不懂后宫那些人都是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可彼时彼刻,云矩却从符青衣身上,真正地感受到了昔日故友的影子。
真要说的话,云矩更愿称之为——天下文人的,风骨。
云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却连自己都不明白,这一声,是在为谁所叹息。
云矩提起笔,一挥而就,然后转过那纸雪白的生宣,放到符青衣眼下,示意他自己来看。
“既符卿尚未取字,”云矩轻声道,“......朕今日,就越俎代庖一次,厚颜给符卿赠个字,如何?”
宋。
符青衣怔怔地看着那个“宋”字,眼泪无声无息落了下来。
“如此,”云矩对着符青衣莞尔一笑,开口调侃道,“......你们兄妹倒可还算得上得衬了?”
符青衣深深地伏下身去,对着云矩长拜,坚定道:“臣符宋,愿为陛下,不吝生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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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殿内,赵宁杨呆呆地坐在铜镜之前,脑子内犹自嗡嗡地响个不停。
轻鸿一进来,先被赵宁杨那差到极点的脸色给唬了一跳,再一摸赵宁杨的手,冰凉凉得骇人,轻鸿立马急得冲着赵宁杨跪了下去,小声地唤她道:“娘娘,娘娘,您如何了?”
“轻鸿,”赵宁杨乍然回过神来,一把抓住轻鸿的手,如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般,急急问她,“上次那事儿......就是那边那件事儿,后来那些人,那些人......你都处置妥当了么?”
“妥当了啊,”轻鸿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满头雾水地解释道,“......经手过的人,都料理干净了......那部分没来得及用的上的,就一并打发了......娘娘怎么突然想来问起这个?”
“不对,不对,”赵宁杨有些神经质地攒紧了轻鸿的手,喃喃地自言自语道,“......一定有哪里不对......一定还有一些活着的出事了......不对!你去查,现在立刻去,查查当初那些没用上的人后来都怎么了!”
............
............
半个时辰前,畅音阁内。
“你少拿这些生生死死的东西来威胁本宫,”赵宁杨一把拽住作势就要往墙上撞去的左思思,冷笑地压低了声音,附在左思思耳边,警告她道,“......你今日要真有胆子死在这儿,本宫还真就敢认下陛下的罚了......不过你敢不敢先不提,你不妨先猜猜看,本宫要是一头碰死在这里,你们左家会又能落到什么下场呢?”
“呵......你以为就你一个人会动不动就吵着要死要活的么,”赵宁杨冷笑地看着怔住的左思思,不屑地随手推了她一把,面容讥诮道,“......本宫要是不会寻死觅活那一套,黔南王现在都还在洛阳城呢!”
“皇后娘娘莫不是以为,”左思思被赵宁杨推得一个踉跄,沉默片刻后,却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愈来愈狂,几有癫疯之态,“......自己现在已经稳坐钓鱼台了吧?”
“本宫如何,”赵宁杨瞧不上左思思疯癫的作态,不以为意道:“......还轮不上淑妃来评判吧。”
“既如此,”左思思突然往前攒了一步,正正凑到赵宁杨耳边,用只有二人彼此能听得见的声调,带着压抑不住的笑意,缓缓问道,“......太子殿下如今,却为何再不来千秋殿看您了呢?......我们足智多谋的皇后娘娘哈哈哈......”
“太子就是不来,”赵宁杨被戳到了肺管子,登时勃然大怒,恶狠狠地反驳道,“......他也是本宫含辛茹苦十几年抚养大的,他也是本宫的孩子!.....与你左思思何干!淑妃还是操好自己的心吧......”
“我原先身边一直跟着的那个宫女,”左思思全然不理会赵宁杨的跳脚发狂,轻笑着侧过脸斜觑着赵宁杨,缓缓道,“......被陛下发配到掖庭后,三天就死了。”
赵宁杨的神色一僵。
“死得可尤其惨呢,”左思思闲闲地拨弄着自己的指甲,笑得花枝乱颤道,“......我思泉宫原先上上下下几百号人,被发配到掖庭的也不独她一个......却偏偏就她死了......一百棍,杖毙,您说这惨不惨呢?”
“淑妃节哀顺变,”赵宁杨僵着脸色,一字一顿道,“......只是这事,你与本宫说,却是没什么意思......”
“怎么会没有意思呢?这事儿可有意思了!”左思思佯作大惊失色的模样,装模作样地想了想,然后一拍脑门笑着道,“......哦,我知了,皇后娘娘贵人事忙,怕是早忘了我身边原先那宫女是谁了......”
“就是名喚‘燕尾’的那一个,”左思思意味深长地看着赵宁杨,极慢,极慢地扯出了一个微笑来,“......皇后娘娘不记得她了,我却很好心,秉承着主仆一场的情分......虽她早背叛了我,却还是好心想给她收个尸,不成想,早都被人处置干净了,倒是便宜了我去......皇后娘娘您猜,下令给那贱婢一百棍杖毙的,是谁呢?”
赵宁杨并不想去猜,她整个人都像是被一盆子冷水从头浇到了尾,脑子都是懵的。
左思思咯咯咯咯地笑了半天,凑到赵宁杨耳边,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听,兀自笑着宣布道:“是陛下呢......是陛下亲眼看着那贱婢咽的气呢......您说这事儿有趣不有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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