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矩见左慈出来了, 略点了点头, 便转身要走了。
“世人皆苦, ”左慈轻轻道, “......独我佛慈悲。”
“......斯人已逝, 王爷也不必, 太过哀毁。”
云矩脚步微顿, 默了默,意味不明地轻嘲道:“这就是你字‘我苦’的缘由么?”
左慈意会到了云矩话中的轻视不屑之意,神情微怔, 语气犹疑道:“慈观王爷腕上正带着凤眼菩提,还颇类香山寺高僧苦禅大师的那串,还以为王爷是......”
“以为什么?”云矩举起自己的右手, 看了看腕上那串苦禅亲赠的佛珠, 语气讥诮地反讽道,“以为本王可以‘静虑离妄念, 持珠当心上’么?”
左慈眉头微皱, 对云矩提及佛祖时那轻视不屑的态度略感不悦。
云矩自然也感受到了, 但她也只是知道了, 就没有然后了。
云矩漠然地看着那串凤眼菩提, 头也不抬地对左慈道:“左公子可千万别误会了, 本王虽然带着这玩意,但却没念过半句‘慈悲’......”
然后也不待左慈反应过来,便直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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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帝三十一年冬, 十一月二十三, 宜捕捉、畋猎,忌开市、交易、祭祀、入宅、安葬。
这是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不过寒冷的天气却从抵挡不住民众们的热情,午门之外,正挤满了推推搡搡的洛阳百姓。
他们都是前来观刑的。
越承岷承旨,亲自掘开了越和落在北邙山的坟墓,要在午门之外,应云矩当日在朝堂上所提之议,鞭尸千数。
以此来宣泄今上心中对罪人越和的愤恨,也是以此来,向天下人宣告,越承岷对延城令的痛悔之心。
这一天,越承岷没让越浒来,那一千鞭,则是越承岷一个人抽完的。
——走到这一步,越承岷也算是彻底看明白了,如今颍川王是绝不会放过他和越家的,而越承岷现在所想的,也就是自己赶紧去死这一件......最好的结果是,自己能一个人揽下所有的罪责,清清静静地赶紧死,也好把越浒能干干净净地摘出来......而越家的以后,也只能指望如今与虎威军已经几无瓜葛、留在镇北军里的越浒了。
在越承岷的设想里,就是这次越家都全完了,越浒也要清清白白地摘出去。
那是他们家仅剩的、唯一的希望了。
越承岷抽完那一千鞭,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似乎也全被那一千鞭给抽干净了,手脚无力地从台上走下来,对着监刑的云矩木然道:“一千鞭......颍川王可还满意?”
云矩袖手背过身去,施施然地恳切答道:“越老将军当真是辛苦了......如此的大义灭亲,今日,您是我们天下所有人的表率......”
越承岷闭了闭眼,即使是预先告诫了自己不能动气,胸口仍是一阵止不住的翻涌,他木然地点了点头,就要告辞了。
刚走出半里,步入开始四下退散开的围观人群中,越承岷突觉胸口一凉,身子一僵,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身前,刚刚那个被人群挤得步履踉跄、跌跌撞撞地扑过来的作孕妇打扮的女子。
那女子故作仓惶地被人群挤到了越承岷身前,在越承岷出于善意地扶住她之后,借着隐蔽的位置,飞快地从袖中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稳稳地扎在了越承岷的胸口。
一击得手,那女子狠命地揪住那匕首的柄,又“噗”地一下将匕首拔了出来,越承岷的胸口的血,溅了那女子一手一脸,那女子看到,不仅无丝毫畏惧、害怕之意,反而自顾自地哈哈大笑起来。
“你......”越承岷缓缓地倒了下去,震惊地看着那女子,“你是......什么......”
“我是什么人?”那女子仰天长笑,咬牙切齿道,“越老贼,你且记住了,我姓郜,乃南汇人士,两个月多前南汇战死的守城将军,是我的父亲郜方!”
“哈哈哈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叫我能亲手为我父杀了你这狗贼哈哈哈......”
越浒好不容易甩开祖父安排看守着他的家将赶过来,看到的就是这让他目眦欲裂的一幕。
越浒排开众人,奔到越承岷身前,紧紧握住他的手,憎恨地冲着身边的越家家将怒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请大夫......还不快把这女人给我抓起来!”
“浒儿,不要......”越承岷反握住越浒的手,紧张地叮嘱道,“不要,浒儿,不许......不要伤害那姑娘,她是无辜的......是我的错,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姑娘,姑娘,你快走吧......你先走吧......我不怪你的......你别再在这里留着了,他们会抓了你动刑的......”
“呸!”满手鲜血的女子一口浓痰啐到越承岷脸上,恨恨地瞪着他怒骂道,“我郜玑还要你这老贼来假惺惺!我今日既然敢来杀你......难道我还会怕死么!”
“我还会怕死?......我本就该死了,我早该死了......南汇城破的时候我就该死了,我父战死的时候我就该随他而去了......被大和人□□的时候,”郜玑噗嗤一声,直接撕开了自己的衣领,指着上面错乱的斑痕冷笑着给越承岷看,“我就该去死了!......我活到现在,活到今日,站在这里,就是想问问你,问问你,你究竟是多狠的心,南汇数万被屠的百姓的哭声你听不到么!我们一日内八次向扬州求援,你们为什么不来!你们为什么不救我们!”
“......整整六天,噩梦一样的六天,我们从白天等到晚上,再从天黑等到天亮......你们为什么不来......你们为什么不来啊啊啊啊!”
郜玑突然又发疯了一样冲上去,手中的匕首对着越承岷又狠狠地扎了下去,越浒仓促地拦住一半,愤怒地站起来冲着郜玑怒吼道:“你是疯了么!南汇城破,是我们所有人都不想的事,大和人的残暴超乎意料,延城令的签署是无奈之举,这也是为了大局考量,为了能护住更多的大庄子民......”
“难道我们南汇人,就不是这大庄的子民了么!”郜玑愤怒地瞪大了双眼,“我们就该死么!我们就活该被大和人□□么!我们就活该被牺牲掉么!”
越浒哑然无言。
郜玑当着他的面,狠狠地将匕首又插到了越承岷身上,然后慢慢拔了出来,越承岷全身抽搐了一下,痛到说不出话来。
越浒涨红了眼,就要与郜玑动手,云矩挤过来,一把按住了他要拔剑的手,冷嘲热讽道:“越家军这是打不过外敌,就要转而把刀剑对向自己的手无寸铁的受难同胞了么?”
越浒全身一僵,越承岷艰难地伸出手,抓住了越浒的手,冲着他轻微地摇了摇,意思是“不要”。
不要对自己身后的百姓动手。
然后越承岷慢慢地断了气。
越浒扔下剑,他整个人伏在越承岷的尸体上,失声痛哭。
郜玑冷笑着上前,缓缓地,缓缓地向越承岷脸上啐了一口痰,骂道:“老贼。”
越浒愤怒地涨红了眼,不过这次,不待旁人动手,郜玑先一步,直接一头撞死在了旁边砖红色的宫墙之上,咽气之前,哈哈大笑,痛快地骂了三声“老贼”。
而这种唾骂,这种仇恨的情绪,是会传染的。
“......老贼!”
“呸,老贼!”
“老贼......”
围观的百姓渐渐放大了胆子,有样学样地跟着骂了起来,有的是家中有亲人死在台州等地真情实感地对虎威军的不作为感到愤怒的,有的是因一些道听途说而感到兔死狐悲的,有的则是纯粹看不惯这些官家老爷们不爽的,民众的情绪,总是简单而直白,轻而易举地就被带动了起来。
唾骂、仇视、怨恨的眼神与话语充斥在四周,越浒从未想过,自己如天神一般视作榜样崇拜了一辈子的祖父,自己威名赫赫立下战功无数的祖父......他的死,带给众人的不是眼泪和唏嘘,而是痛快和满足......他死后,留下的不是众人不舍的叹息与感恩的鲜花,而是厌恶,与唾骂。
越浒在这一刻,是恨这世上的所有人的。
越浒在那一刻,彻底崩溃了。
他前半生所有的信仰与坚持,被灌输的所有的是与非、对与错、善与恶,在这一刻,被全部粗暴地推倒在地,碎的稀烂。
也几乎全无重塑的可能。
云矩走到越浒身前,施施然地弯下腰去,用一种追忆的语调,慢慢悠悠道:“听说越承岷一开始......是想自己一个人把所有的过错担下来......想倚老卖老一下,用自己过往的功绩,摊平你二叔的身后罪名,也把本就已经不在虎威军中的你干干净净地摘出去......”
越浒缓缓地抬起头来,赤红着双眼仇视着云矩,恨声道:“这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云矩松松一笑,耸了耸肩,轻笑道,“我就是觉得,他未免......也想的太便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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