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亲口尝尝, 究竟是硬到怎样地步的心, 才能对我哥哥和鹏城数万百姓的呼喊弃置不顾, 才能一脸漠然地躲在他们的血肉之躯后酒池肉林、寻欢作乐!”
对上那少女毫不掩饰地满怀了怨恨的眼神, 梁任既震惊又心痛, 忍不住开口调和道:“思思, 越和叛国之事, 似乎还有颇多疑虑......你要先冷静啊......”
“......疑虑......冷静......”左思思低低地冷笑了一声,直直地对上梁任看过来的视线,大声地质问道, “事到如今,民女只想问诸位大人们一句话......”
左思思伸出右手,直直地指向左颐的棺椁, 一字一顿道:“我哥他......难道就该死么?”
“......梁大人, 你是我哥的授业恩师,您先来说说, 这里面躺着的这位, 享年二十八岁, 短短一生, 早逝于今......您来告诉我, 告诉我他该死么?”
梁任脸上悲痛的神情并不掺上半分伪意,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扼腕痛惜道:“岫然之才......可惜了......”
左思思一甩袖子,暴怒道:“我就问你他该不该死!回答我!”
梁任张了张嘴, 轻声但坚定地否认了:“不......”
“可是他死了!”左思思一步一步地逼近众臣, 视线从每个人脸上一一扫过,颤声道,“他死了......他死了啊......他本不该死,可是他死了,这是谁的错!”
众臣纷纷避开左思思的眼神,不敢与她对上视线。
“......这是谁的错?”左思思仰着脸,一个一个看过,最后又把视线复落到梁任脸上,寒声道,“......这是谁的错!告诉我啊诸位大人们,这难道是我哥自己的过错么!”
“思思,”梁任恳切地悲声道,“这是......大和人的罪过......”
“大和人,大和人......”左思思缓缓地退后,仿佛要与梁任拉开距离一般,一步一步退到了左颐的棺椁边,扶着左颐的棺椁,凄厉又讽刺地痛哭了出来,“大和人......大和人的罪过......都是大和人的罪过哈哈哈哈......”
左思思悲从中来,扶着自己兄长的棺椁,缓缓地滑着跪了下去。
朝堂之上,一时间,只听得她凄厉的哭声。
少顷,慧帝缓缓地叹了口气,开口将这件事做了个了断:“左卿之殤,实乃朕之一大损失......也是我大庄的一大损失......越和之罪过,虽死不可抵......越承岷,看在你也算是戎马一生的份上,朕给你留最后的体面......陆卿的提议便罢了,鞭尸千数,午门行刑,你亲自来吧。”
越承岷伏地痛哭道:“老臣......谨遵陛下谕旨......叩谢皇恩浩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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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朝后,颍川王府。
在云矩的强烈坚持下,左颐的棺椁最后停灵在普华寺,苦禅大师亲自为其作法七七四十九日,宣大慈悲往生咒,而左家此次北上的领头人物是左慈与左思兄妹,则皆毫不避讳地住到了开化坊的颍川王府。
左颐生前,为大局计,他与云矩的私交藏得极深,一直到他在鹏城战死前,还有很多人在为左颐、左家的立场几何而辗转反侧、暗自担忧。而待左颐真的去了,塘栖左氏对颍川王的效忠却反而摆到了明面上来了。左颐故去后,塘栖左氏此次派左慈入洛,也是令其接替左颐继续向云矩投诚之意。
陆序扶棺入洛当晚,先一步来颍川王府拜见了云矩,将自己当日的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地向云矩呈禀了一遍,云矩很平静温和地接待了他。
——这对曾在东宫门下互相打了十几年擂台的老对头,在左颐故后,却是奇迹般地能和和气气地坐下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以后了。
陆序的诉求很简单:“......镇北军是第一个令我生出归属感的地方,季成轩毁了它,所以我杀了季成轩......平海卫是第二个,越和的指挥险些令整个平海卫就此背上骂名彻底解散,延城令之恨,在这方面,我想我与王爷的立场是一致的......”
云矩平静道:“你将他完完整整地带了回来......这份恩情,值此一生,只要你们平海卫不挑衅在先,我手下的人不会妄动那边半分。”
陆序一掀下摆,也很平静地跪了下去:“......王爷若能一雪延城令之耻,序愿鞍前马后,率三千平海卫,献上忠心。”
云矩弯下腰,将陆序拉起来,神色平淡道:“汝不背弃,吾不疑离。”
至此,陆序继庄子安之后,也拜入了云矩门下,这对曾经互相坑害、敌视,也曾经一同在临淄王身旁同床异梦的连襟,终于有第二次机会,一起坐下来好好地喝杯茶了。
庄子安笑着道:“我去投靠临淄王,你也来......我现在跟了颍川王,你也来......陆见符,你可真是够有阴魂不散的。”
陆序面无表情道:“我与子野,有过近十年的共事经验,就不劳庄大人妄作多情了......倒是陆某人的记性似乎不大好,依稀记得不知哪位,说过自己这辈子都绝不会与颍川王合作......”
庄子安皮笑肉不笑道:“不算合作,我单方面投诚,不可以么?......倒是你,在虎威军里混的好好的,东南一役后,你所带的平海卫的名声一日千里,水涨船高,你也算是慢慢爬起来了,为什么......现在又要居心叵测地来投靠我们家王爷?”
陆序淡淡道:“我的来意,与你一般无二。”
云山案时,庄子安是无从选择,不得不与云矩合作,因为他们彼此都很清楚,除了对方,这世上再没有第三个人更迫切地希望给云山案平反了。
延城令后,陆序又何尝不也是无从选择,云矩曾抢了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的未婚妻,还毁了陆虞拿笔的右手,作为反击,云矩执剑的手也断送在了陆序手里,二人中间虽无深仇,却也少不了余恨,但走到这一步,彼此却都非常平静,因为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左岫然的死,让陆序感受到了震撼。
那股震撼,无关个人的立场与喜恶,那是,从一个人的身体最深处透射出的生命和人性的力量所带来的震撼。
而震撼之后,是更为深切和深沉的愤怒,对自身的,对旁人的。
陆序永远忘不了左颐倒下去前的那句“陆见符,我把这里交给你了”,就像他心里其实也极为认同左颐最后的那句“我是替你们死在这里的”......
陆序的心中,有愧,有憾,有恨。
陆序向云矩投诚,是二人彼此都可以预见到的事,因为他们心里都很清楚,左岫然的死,会让朝野震惊,但震惊之后,只有颍川王裴子野一个,会用尽手段不惜一切代价给他报仇。
左岫然之死,如断颍川王一臂,她会痛,痛了,自然也很怒。
可是痛的、怒的自然也不会只有云矩一人。
左思思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拿着一把玉梳,一下一下地梳着自己的满头乌发。
云矩缓缓地踱步进来,轻声开口道:“思思......我听下人讲,你要见我?”
“矩表哥,”左思思放下玉梳,平静地转过身来,也不去看云矩,视线低低地落在地上,面无表情地开口道,“......你娶我吧。”
云矩一愣,顿了顿,平铺直叙地宣告道:“思思,我不爱你,我以后,也不会爱你......即便我娶了你。”
“我也不爱你,”左思思仰起头,无声地冷笑着,“我也不需要......你的爱......我只是需要,一个身份......一个能够达成我目的的身份......颍川王侧妃的身份,能让一些我想做的事做起来方便很多......”
云矩默了默,走到左思思身后,轻轻取出她紧紧攥在手心里的那把玉梳,帮左思思理了理头发,平静地问她:“......你要做什么?”
左思思闭上眼睛,两行清泪缓缓流下,一字一顿地宣布道:“我要亲手,给我哥报仇。”
云矩放下玉梳,叹了口气,没有再多劝左思思什么,只温和道:“我给你三天时间冷静......三日后,如果你还坚持,那么......我答应你。”
“谢谢,”左思思浑身颤抖地捂住脸,不住道,“谢谢你,谢谢矩表哥,真的谢谢你......”
云矩走了,左思思一个人在屋子里不知发了多久的呆,突然发疯了一样站起来,把梳妆台上的所有东西扫到地上,大哭大叫,活似个疯子一般。
左慈赶进屋门来,强硬地搂住她,将她按到塌上,轻轻地安抚她。
左思思抱住自己二哥的肩膀,失声痛哭,哭到喘不过气来。
左慈将左思思安抚睡下后,出门来,看见云矩正站在廊下听着里面的动静。
云矩见左慈出来了,略点了点头,便转身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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