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密密麻麻的人。
一波倒下去紧接着又有一波扑上来的人。
杀也杀不尽, 砍也砍不完的人。
左颐站在城墙上往下看, 既然恍惚有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左大人, 左大人!”一个小兵顺着城墙根一溜烟跑上来, 在漫天箭雨中冲着左颐喊道, “左大人!这样下去不行的!”
“......油已经倒完了!妇人们已经开始烧热水往下泼了!援军还连个影子都没有呢!您要早做打算啊!”
左颐喃喃自语道:“早做打算?现在这情况......我还能做什么打算?”
鹏城的最高军事长官在提议开城门向城下的倭寇投降的那一刻就被左颐直接提剑砍了脑袋, 现在就挂在城门上, 供过往的任何一个鹏城百姓啐一口以缓解当下的压力与疲劳;鹏城文官集团的领袖人物,北横老先生,一个已经年逾花甲的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也都跟着左颐提剑站到城墙上率众百姓一同死守了。
现在这情况,纵左颐再怎么惊才绝艳、再如何天资聪颖,在带着所有人苦守这座孤城十五日后, 面对着弹尽粮绝、妇孺们都轮流上城墙的当下, 就是左颐再长出个三头六臂来,都解不了当下的局。
“报!左大人!”又一小兵一路冲过来, 冲着左颐声音哽咽地哭吼道, “左大人!北老大人已经殉城了!”
左颐闭了闭眼, 心中的惊讶与悲痛如水面初起的褶皱, 很快就在一阵又一阵的疲倦里被掩下了。
左颐一语不发, 只稳稳地拉开手里的弓, 三箭齐发,如流星雨般,各自精准地穿过了城下攻城的领头人, 一箭穿心毙命。
左颐清了清嗓子, 缓缓开口,运足内力,扬声道:“将士们!只要守好这扇城门,我们的鹏城,我们的家乡,我们的亲人,我们的子女,就都还能好好的,不容敌寇的践踏!”
“没用的,没用的!”第一个小兵痛哭嚎啕道,“守过了今天,那明天呢!左大人,我们已经苦苦守了十五天了!援军要来早来了,援军到现在还没有来,援军不会来了!大人!我们撤吧,我们挡不住的!”
左颐随手一挑,直接将那小兵拎着领子扔下了城墙。
左颐对着剩下的人,目若寒星,坚定道:“今日,左某立于此,绝不后退一步!......誓与鹏城共存亡,虽死无憾!”
“绝不后退一步!誓与鹏城共存亡,虽死无憾!”
“誓与鹏城共存亡,虽死无憾!”
“誓与鹏城共存亡,虽死无憾!”
城墙上,群情激愤,人人一边疯狂地跟着左颐喊着这句话,一边鼓足士气强忍疲惫满怀干劲地陷入了新一轮的战斗之中去。
从白天到黑夜,再从一片漆黑到天空放白,左颐不知道自己站在这里站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吃过东西喝过水了,胳膊酸的已经完全不像是长在自己身上的了,两条腿已经僵得彻底动不了,左颐看着天际微微刺眼的红光,喃喃想着,我可以么?......我好像,这次是真的不可以了啊......
我好像,是快不行了......子野......我这一回,好像是真的再也陪不了你了......
“左大人,援军到了!是虎威军!是虎威军!”耳边传来将士们欣喜若狂的呼喊声,左颐慢慢的扭了扭脑袋,脑子却已经锈到快不会思考了。
漫天的白光中,是虎威军虎虎生威的旗帜,打头的,却打的是一个陆字。
左颐苦笑着想,没想到自己这一辈子到最后,还是要这么不体面的要陆序那个废物点心给自己收拾烂摊子。
陆序带着一队精兵先行冲回来,留大部在后面继续与贼寇厮杀,然后在满城人喜极而泣的欢呼声里,匆匆上了城墙,一跑到左颐面前,陆序就直接跪了下去。
左颐身上中了足足七箭,身上的官服已经被血完全染透了,坐都坐不下来,或者说,以左颐目前的情况,他还能喘气,就是最大的奇迹。
左颐缓缓地张口道:“废物......怎么是你来了.....”
陆序狠狠地给左颐磕了好几个头,眼含热泪,不忍地回道:“陆某来迟......左大人受苦了!”
“我不苦,”左颐轻轻道,“苦的是这里的百姓......”
“......还好,鹏城还是守住了.....北老先生殉国了,虎威军那个废物被我砍了,我也马上要追随北老先生去了......陆见符,我把这里,可交给你了啊......”
陆序砰砰地磕了十几个头,哽咽着喊道:“左大人安心!定不负君托!”
左颐缓缓地,缓缓地,倒了下去。
陆序膝行几步,上前托住他,察觉到左颐嘴唇微动,似乎是想说什么,赶紧凑上去。
左颐捏住一块玉環,艰难地对着陆序的耳朵,断断续续道:“陆见符......我不管是你们虎威军里哪里出了问题,但是鹏城,我给你们守住了......陆见符,既然来的是你,我就算是......替你死在这儿了,你可得记着,记着我这份恩情啊,以后,少,少乱动我的人......”
“......还有,你扶我的棺椁北上,一定要帮我,告诉子野......我左岫然,可不能白白死在这儿啊,我要加封,我要追,追封......还有,方便的话,顺手帮我把那害死我的孙子一道弄死了啊......告诉她,我,我其实,我其实......”
左颐的手缓缓地落了下去。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生前的一切走马观花地在眼前,左颐最后在心里叹息的是,早知道这次是永别,我当时就多看她两眼了。
裴子野,我走了,你可别太伤心了,要记得,振作起来啊。
城墙上的小兵放声哀嚎了一嗓子:“左大人殉国了!”
城下人的欢庆顿时一窒,疲倦的妇女,焦急的孩童,终于放心地舒出一口气的士兵,通通停下了自己当下的动作,下一刻,他们整整齐齐地跪了下来,一同冲着左颐的方向,齐齐地磕头痛哭。
那哭声震天作响,如一股有形的力量,一路强势地从大庄境土的东南一角,向北刮去,刮到了这座帝国的决策中枢,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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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矩收到左颐死讯的时候,是在一个雷声震天的雨夜。
管家和赵宁杨齐齐跪在云矩面前,赵宁杨心疼又难过地看着云矩,轻轻地唤她:“王爷......”
云矩捏住信纸,第一反应是啼笑皆非,觉得这不可能,第二反应是左岫然又在搞什么幺蛾子,十秒钟后,云矩意识到,左颐死了。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啊,过去的人就让过去啊!背那么多人在自己身上不累么?很有趣么?你就不能给自己减减压力么?自我奉献很好玩么?你看看你现在都把自己搞成什么样子了,我看着我都觉得累......
——是啊,你说的对,都对,不管你什么模样,我们都爱你,所以,就不能为了我们,开心点么?大王,给臣妾笑一个呗......
左岫然死了。
——湘浦雁这种东西呢,是小孩子才喜欢吃的,我就不信那个可以改姻缘,我才不吃呢......
——桐城那个狗东西,你还真用他啊,我跟他还有仇没了结呢,算了算了,我马上要南下了,他那脑子还凑合,我不在估计还能给你出出主意......
左颐他是实实在在、真真正正地死了。
——子野,这么多年,我其实,一直想留在洛阳城,却好像怎么也留不住......
——裴子野,我出洛阳之日,不想见你来送我。
“岫然......”云矩捏住信纸,痛得喘不过气来,喃喃道,“岫然......”
赵宁杨担心地看着云矩:“王爷......”
云矩猛地站了起来,提起剑就往外走。
“王爷!”赵宁杨惊叫一声,紧跟着站起来追了出去。
云矩在雷雨之下被人给拦住了。
云矩面无表情道:“让开。”
傅菁容拿着含光剑,二话不说,先与云矩打了一架。
二人以平手告终,谁也奈何不了谁。
但是于云矩来说,她就已经输了。
傅菁容冷笑一声,刻薄道:“你看看你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你连我都打不过,你还想去干什么!你还能去干什么!”
“裴云矩,”傅菁容一字一句道,“别让我后悔,跟了你。”
“别让我觉得......我父亲是白死了!”
天边一道闪电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映照出二人彼此狼狈的神态。
云矩后退一步,扔下了剑。
“我要杀了越承岷,”云矩自言自语道,“我会杀了越承岷,我一定要杀了他。”
“你当然该,”傅菁容冷冷地看着云矩,漠然道,“左颐的死,自然要你来替他讨回公道,如果连你都倒下去了,他在九泉之下,才是彻底的欲哭无泪,死的奇冤了。”
赵宁杨在旁边默默听着,既想嗔怪傅菁容的犀利,又怕云矩真的被左岫然的死打击过大,颓丧得振作不起来。
“我不会叫他白白死的。”云矩面无表情地回了屋子,冷冷地对管家吩咐道,“去请庄子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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