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矩又一次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惊醒后, 一撑着御案起来, 身上披着的衣袍滑落了一地, 云矩一怔, 再一抬头, 毫无例外地再一次迎接了卿凌难看的表情。
“我又睡着了, ”云矩扶额, 语气也有些无奈,叹息道,“......最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总是怎么睡也睡不醒,一天零零碎碎地算下来,朕都要睡到将近七八个时辰了......”
“手伸出来, ”卿凌懒得听云矩顾左右而言他, 直接冷着脸给云矩把了把脉,继续面不改色地重复了一遍自己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坚持着的一个观点, “......我仍是认为, 这个孩子对你的身子有害无利, 而且越拖越伤, 你当是尽早拿了它最好......”
“我记得你上次与我说......”云矩十指交叉, 手肘撑在御案上, 托住自己的下巴,好整以暇地反问卿凌道,“我很大可能生不出来健康完整的孩子来......这一胎, 会是个有问题的么?”
卿凌抿了抿唇, 没有回答。
因为他也根本答不出来。
若是单纯按裴云矩的身体,生出来个残疾?能生出来个畸形都是好的了!......正常来说,以卿凌对云矩小时候泡的那些药浴的了解,她该是一辈子都来不了初潮才是应当的......可是眼前这不仅仅是裴云矩,还是能逆天改命、以凤凰之身活活地先化蛟再成龙的秇枍君——就算是个残魂,那也是秇枍君的残魂。
裴行俨前鉴在前,卿凌做不出任何有用的准确判断。
云矩自然看得懂卿凌的沉默意味着什么,略略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继续问道:“你说我活不过三十五……你是从哪里得出来的‘三十五’?”
“自然是算出来的,”卿凌眉心微皱,简明扼要道,“......蓍草卜卦,裴行渐那一次不算,我本还欠你最后一卦,虽然你是不需要了,那我也得是必须还的......世家生老病死财权富贵,我看你别的也不缺,就做主替你卜了卜你能活到什么......”
“无解?”云矩挑了挑眉,虽然她也能感觉到自己每况日下的身体,问出这句话时,其实也并不抱什么希望,不过还是例行公事地问了一下。
“无解。”卿凌认真地盯着云矩,沉声回道。
心中却暗自忖度,除非你体内的残魂能在大限将至前被唤醒......或者说,你能让你家北枢君赶紧渡完劫醒了,也能救你......毕竟,蓍草卜卦什么都是瞎胡说的,真正的命期,显现在山河社稷图之上。
卿凌每撕画重来一次,秇枍君的残魂能坚持的日子就越短,卿凌第一世的时候,裴云矩还不是裴云矩,而是在卿凌一通胡乱插手之下,成为了承仪郡主温梨,那一世,卿凌虽然没有成功唤醒两人里的任何一个,可是他起码还清晰地记着,温梨是活了一百二十岁,寿终正寝的。
如今却只有三十五年好活了,卿凌咬了咬牙,心里痛苦的厉害,谁知道再来一次,秇枍君的残魂还能不能支持过三十岁啊天呐......
“好吧,既然无解,”云矩微微笑了,“你可否再帮我卜一卦,看要了这孩子,会不会再截了我仅剩下的两年多的寿数?”
卿凌第二次沉默了。
既然是山河社稷图定的,自然不会因为这个孩子的出现与否而对云矩的寿数产生多大的影响。
云矩在卿凌这一次的沉默里,才是真真正正地笑了起来。
“既然都是没有多大关系的,”云矩低下头,笑着摇了摇头,无奈地制止卿凌道,“......你以后,就不必再拿那话来劝我吧......”
“你终究还是想把那孩子生下来?”卿凌心知自己这一次要是退让了,以后这个话题就再也不会被云矩允许提起了,犹自不赞同道,“......换个角度,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你若是生了这孩子,再撒手人寰了,那孩子生来没有娘亲的话,得有多可怜......”
若非必要,卿凌自然不支持云矩生孩子,云矩是秇枍君残魂的转世,而秇枍君是三气所化,先天的白玉京中人......作为同样的白玉京生灵化物,卿凌自然很清楚,生孩子于他们而言,是很消耗本体的......
换言之,如果那孩子吸的多是北枢君的本源倒也罢了,反正北枢君渡劫渡的脑子都要坏掉了,不要白不要......可那个孩子,要是多靠的是秇枍君的本源呢?
这不是雪上加霜么?
“也是算我自私吧,”云矩被卿凌问得一怔,愣神了半晌后,释然一笑,坦然承认道,“......我就是想着,若是能再有个刚出生的孩子,倒是能拦着他......别做傻事了......”
“可人家不都说要自己去老老实实地娶妻生子了么?”卿凌没想到云矩竟然是这样想的,不由一噎,反应过来后,又忍不住故意刺云矩道,“......你总不能出尔反尔,再把孩子扔过去打扰人家吧。”
“那样的话,”云矩再一次被卿凌说得一怔,然后偏了偏头,不好意思般地避开了卿凌炯炯逼迫的视线,仓促地拿手挡了挡眼睫,低低地笑着叹了一口气,笑容微僵地缓缓道,“......那样的话,确实是不太好的......唔,如果那样的话,我大概,只能再叨扰大哥一次了吧......”
云矩的神情被完美地遮蔽在了阴影之中,以至于就连卿凌都没有察觉出其中端倪。
云矩说出这句话时,语调里是深深地埋着无尽的茫然失措之意的。
云矩怔怔地撑着额头出神,脑子里像是被一把刀砍过一般,头痛欲裂。
一时,耳边回荡的尽是云朔托着她的脸,祈求地望着她时的那句:“答应我......如果有了孩子,把它生下来好不好......”
而又一时,又是云朔当时满脸厌倦地吐出的那一句:“随你赐婚,我娶就是了......只是我希望你这辈子,以后都别再来我黔州了!”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云矩顿了顿,缓缓地笑了,“......其实也很不错啊......就是又要让大哥给我收拾烂摊子了,只是那样的话,至少我走后,每个人的悲痛,都是有限度的......阿俨有个弟弟妹妹,也能督促他更早更快地成长吧。”
“卿凌,”云矩极缓极缓地抬起眼来,认真地盯着卿凌,祈求道,“......我能,再求你一件事么?”
“怎么说?”卿凌如临大敌,毫不犹豫地拒绝道,“......我可是不会帮你养孩子的啊,你自己想好了再决定到底要不要生吧......你可是连眼睛都赔给芜人了,还能与我谈什么条件?”
卿凌心道,等你真的死了,老子就要毫不犹豫地撕了山河社稷图重新回去布局等你长大了,还给你关照儿女?做梦呢吧,指望我比指望谁都不靠谱......
云矩顿了顿,点了点头,自嘲一笑:“也对......你说的也是......”
卿凌枯坐了半天,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云矩是不再打算说了,心里不知怎的,就掠过了几丝不忍,暗道自己就是先答应了再托付别人又能怎样,何必非得给她不痛快受呢,故而,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地开口问云矩道:“你也不必这样......那什么,我们毕竟认识这么多年来,你究竟想我帮什么忙,还是先说来听听吧......”
“不用了,”云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柔声回绝道,“......真的不必了,不是,朕没有生气的意思,就是真的觉得,其实真也不是什么不得不做的事情......”
迎上卿凌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炯炯目光,云矩顿了一下,不由失笑,还是坦白了。
“真的没什么,”空旷巍峨的谨身殿之内,云矩的声音,很轻很轻,“......我就是想如果可以的话,托你告诉十年后的孩子一声......”
“......它的母亲,其实也很爱它,真的很爱它。”
“对不住,”云矩仓皇地别过脸去,用手掌盖住了眼睛,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卿凌致歉道,“......我失态了。让你见笑了......”
卿凌的心突然就被撞了那么一下。
在那一刻,他为自己先前纯粹为了完成任务而为的无所不用其极的行为感到了羞愧和歉疚。
卿凌想,在把眼前这个人当成秇枍君残魂的转世之前,首先,她得是裴云矩。
与卿凌认识了二十多年的裴云矩。
二十年,在卿凌漫长的记忆里,只是浮光掠影的一刹那。
可于一个红尘俗世之中的凡人而言,已经是小半辈子了。
“我替你记着了,”卿凌到这一步,突然云矩做什么决定他都不想再劝了,卿凌索性死猪不怕开水烫地想着,重来就重来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重来了,“......你安心,我会帮你转达的。”
云矩的眼睫颤了颤。
下一刻,刘故的声音在殿外幽幽传来:“陛下,舞妃娘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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