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赵宁杨脸上惊慌失措的表情太明显了, 裴行俨顿了顿, 想了一想, 为人子女的, 不能让自己的干娘大晚上地回去睡不着觉, 故而还是淡淡地开口解释了一句:“我不小了, 有自己的辨别能力, 也知道大是大非大善大恶,旁人说的到底是胡编乱造还是确有其事,我也能大概听得出来......当然, 在这件事上,我也没有听任何外人的瞎说。”
“......我只是,也不傻罢了, 我长着眼睛, 会自己去看,长着脑子, 也会自己去算......大驴子被流放的年份又不是什么前朝秘宝, 只要有心, 总还是能查出来的......而我出生时, 他已经被我娘当成弃子、洗去记忆、送上绝路了, 不是么?干娘你先别着急, 我对那个渣男没有丝毫的感情和兴趣,我只是奇怪,既然如此, 我娘当时为什么又会愿意生下我呢?”
“......她脑子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实在是很好奇,当然,这份好奇对我们之间的感情不会产生丝毫的影响,我也就只是,有时候想想,难免会感到奇怪罢了......毕竟这,实在是不太符合她一贯的行事风格,不是么?”
裴行俨的问题,赵宁杨一个也回答不上来,或者说,有些问题的答案她其实隐隐有过猜测,却更不能对行俨说起。
好在,宫道上另一行人遥遥传来的说话声,解救了他们二人僵持相对的气氛。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柳咮的夫人和女儿,被赵皇后宫里的女官陪着,正往这边走来。
柳咮出身前朝八大姓之一的永州柳氏,慧帝十三年举进士科,入翰林院,任了两年的侍学讲士后,因谈吐出众,见解新奇,被慧帝破格提拔,委任为正五品詹事府少詹事,后因屡有实绩,官声出众,又从詹事府出来,进入同中书门下,一步一步,爬到了平章事的位子,刚刚年逾不惑,已经触摸到了这个帝国的决策中心。
柳咮的地位,简单来讲,是梁任有时都要避其锋芒的,大庄行三省六部及内阁并行的制度,其中三省因与内阁管辖处理范围交叉重合较多,两边长官本就互相通行,梁任早年未入阁封相前,就是尚书省右仆射出身,众人都道,梁相之后,柳平章事入阁,是势不可挡的事。
柳咮因为早年做过詹事府少詹事这个专为东宫服务的职位的原因,一直与东宫和赵皇后乃至整个承恩公府都维持着不错的关系,他的妻室子女,常年呆在永州侍奉家中长辈,倒是很少在洛阳城里走动,赵宁杨之所以能认得出来,还是因为她们彼此曾在皇后的梓宫里有过一面之缘。
两边迎面撞上,柳夫人与柳家小姐向赵宁杨与裴行俨二人行礼,赵宁杨侧身避开柳夫人一半的礼,笑盈盈地亲手携了她起来,寒暄道:“上次一别,倒是有近一旬不曾见到夫人了,夫人这是打哪边过来,要往哪边去?”
赵宁杨自然不是诚心去问人这个问题,柳家人这阵势,她打眼一瞅就知道是要往皇后那里去,可是这时辰......这种时节,有什么好往宫里凑的?
这位柳夫人看上去也不像是那种不着调的人啊......就是再退一步,昨个儿晚上宫里贤妃刚刚小产,柳咮也是官场上的老狐狸了,后宫有点风吹草动他心里也该都是门清儿的,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妻女今个儿就上赶着来寻晦气呢?
除非,是有上者诏,不得不来。
果然,柳夫人尴尬一笑,轻轻挣脱开赵宁杨的扶持,不好意思地开口解释道:“皇后娘娘想见见小女,上次的时候没见着,这次皇后娘娘又开了口,实在也不好再推辞了,臣妇也就只好带着小女入宫来了......书澄,还不快过来再见个礼,这位是颍川王妃。”
赵宁杨挑了挑眉,赵皇后这时候还敢主动邀人进来,是嫌自己身上的麻烦还不够多么?皇后可不至于这么蠢吧......
赵宁杨笑吟吟地携了柳家小姐一把,赞道:“书者,文也;澄者,静也,书澄小姐文静娴雅,如弱柳扶风,确实是人如其名,也当得此佳名。”
柳书澄上前一小步,福身谢过:“当不得颍川王妃如此夸赞,王妃娘娘太过客气了。”
赵宁杨笑了笑:“既是皇后娘娘有情,我就不劳夫人在此闲话了,下回若有空闲,夫人可带柳小姐一道,来颍川王府坐坐。”
柳夫人客气谢过,双方正要就此别开,柳书澄却突兀地来了一句:“冒昧问一句,王妃娘娘,适才是从哪个宫里出来的呢?”
赵宁杨愣了一下,淡淡道:“贤妃娘娘身体不适,我今日前去拜访,适才刚打含水宫出来。”
柳书澄仿佛没看到赵宁杨脸上不欲多提的冷淡神色,紧跟着就接道:“那舒姐姐,不,我是指贤妃娘娘,她现如今如何了?”
赵宁杨顿了一下,多看了柳书澄一眼。
柳夫人尴尬地拽了拽女儿,示意她不要再乱说话了,转头对着赵宁杨解释道:“王妃有所不知,舒老夫子辞官后,外子曾携小女去拜见过几次,老夫子挂牵女儿,对贤妃娘娘在宫中的事情一直很上心......而小女得了老先生眼缘,侥幸被他留在身前教导过几次,此次来洛阳,就也一直很想借机去拜见贤妃娘娘一番......”
舒媛宜的父亲曾任国子监祭酒,桃李满天下,是个很有品格的老先生。当年还曾被慧帝请去做过给皇子们开蒙的太傅,舒媛宜就是那时候认识的云矩。
后来舒媛宜辗转入宫做了慧帝的妃子,老先生大失所望,老来怀忿,就辞官归乡了。
柳夫人这么一提,赵宁杨这才想起来,舒老夫子似乎就恰是永州人士。
赵宁杨淡淡道:“贤妃娘娘身居宫中,又是一宫之主位,金尊玉贵的,有一众宫人侍奉,只是此前凤体略略欠安,旁的,自然一切都好。”
柳书澄听罢,自然不会被赵宁杨这种极其敷衍的话放心到哪里去,可是也知道自己这问题问得冒昧了,是不合时宜、也是不适合再深问的,故而也只有自己怅然地低低感慨了句:“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赵宁杨眉头微皱,有些不喜柳书澄这副作态,只是她尚还未说些什么,裴行俨在一旁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好奇道:“这位姐姐多愁善感,发出如此感慨,莫不是也要入宫做我皇祖父的妃子了不成?”
柳夫人吓得面色大变,矢口否决:“绝无此意!世子殿下万万别误会!小女只是被外子娇惯的,多读几本闲书,发些闲愁罢了......”
“哦,不是要嫁给我皇祖父,”裴行俨笑嘻嘻道,“那就是要嫁给我哪个叔叔伯伯了?”
这一下,柳夫人如同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涨红着脸,却是一声也吭不出来了。
赵宁杨一下子就明白了,瞪了裴行俨一眼,训斥他道:“行俨,不可胡说八道!还不快为自己的无礼言行向柳夫人和柳小姐赔罪!”
裴行俨笑嘻嘻地躬身致歉,柳夫人的表情如同吞了苍蝇般,忍着没说什么,带着柳书澄急急忙忙地就走了。
活似后面有什么恶兽在追着她们一般。
倒是柳书澄,走到一半,忍不住脚步微顿,回过头来多看了赵宁杨二人一眼。
赵宁杨颇觉莫名其妙地带着裴行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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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矩赶到东宫的时候,太子正搁院子那儿自顾自地浇花。
云矩过去,闲叹道:“太子殿下可真是好雅性。”
东宫太子见她走到眼前了,冷哼一声,这才收了手里的东西,呵呵地反讽道:“本宫要不自己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做,怕是要被你们给晾着晾到干了。”
云矩对太子这阴晴不定的脾气早就习惯了,这么一点子怒气在她眼里跟没有一样,依然从容不迫地笑着道:“怎么,陆将军没有来求殿下么?”
东宫太子冷冷地一甩袖:“陆序?他没少来!可他现在来求我,就有用了么!当初把嘉禾嫁给他时,他是怎么跟本宫保证的?一转眼,这才几眼,嘉禾就香消玉殒了,你要本宫如何能不气!又有什么颜面去见外祖和舅舅们!”
云矩轻轻扯了扯嘴角,凉凉地表示道:“那陆将军可真是可怜呢。”
东宫太子被她的敷衍的表现气笑了,斜她一眼,哼笑道:“恐怕在你心里,是可恨更多一些吧?”
云矩左手摸了摸自己的右手掌心,毫不掩饰:“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难道不是么?”
东宫太子静了静,突然严肃了起来:“......可是无论如何,见符追随我到今天,我不能看着他死,你明白么?”
云矩低着头,笑着审视着东宫玉白的地砖,轻声道:“这才哪儿到哪儿呢,就要提什么‘死不死’的了,还是快别说了,多不吉利......”
“小五,”东宫太子打断云矩,平静得可怕:“二哥知道你恨陆序,但看在二哥的面子上,起码现在,陆序还不能废,这是二哥的底线,你一惯很聪明、识大体,不会跟我对着来的,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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