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高暄走到热闹处一看, 嘿!
还真是他想得那样!
这里本就是入京要道, 迎来送往, 这驿馆内的各处院子几乎是长年满着。
客院有大有小, 分个上中下三等。
一般而言是按品级大小, 不过若是上中两等的未满, 给驿丞塞些好处也可通融。
现下便是有三家住在上院的被赶了出来。
这三家品级虽然不够, 但都不缺钱财,本来已经快要歇下,这冷不丁地被赶到次一等的院子, 可不是要跟驿丞闹腾?
那驿丞也自觉冤枉得很。
做这个驿丞收入微薄,还要伺候各路来往的达官贵人,遇上那蛮横无礼的少不得要受气挨打, 也就是能挣些赏钱外快罢了, 能挣银子的事他怎么舍得往外推?
可那个非要强行霸占三处上院的,是大皇子靖王的长子, 就算大皇子被贬, 那也是今上的嫡长子, 所以这位就是皇家的嫡长孙, 再不得宠也大过驿馆里所有的官员诰命, 更不用说他这个不入流的小驿丞了。
他能怎么办?
他也很憋屈啊!
这位从蛮荒地方来的皇孙, 蛮横霸道是有了,皇家气度是一点没见过。
如今名头正好的那位四殿下,也曾经来这里住过一夜, 他还有幸见过一面, 为人和气得很,还打赏给他十个金豆子哩!
而这皇孙倒好,只知道要这要那,挑三捡四,生怕别人瞧不起自己是小地方来的似的,说出来的话让人又好气又好笑……伺候好他是当然的,赏赐那是休想的。
好容易那三家被撵出来的吵吵累了,这附近就一家驿馆他们再气也没地方换,只得不甘不愿地住进了差一等的客房,虽说各家都是中等官宦或是没落勋贵人家,但都是在京城地界的,谁家还没个交际的圈子,这靖王世子千里迢迢进京,却蛮横霸道,傲慢无礼,一毛不拔的形象已经预先定下了。
高暄在旁边听了几句,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就悄悄地走开了。
回到自己住的小房间里,坐在那儿出了会儿神,眼瞅着月正中天,他就换了身深色短打,悄眯眯地出去了。
他低伏着身子趴在倒座房屋脊的阴影处,正好能瞅见正房的窗户。
此时天气温热,窗子都大开着,正好能看到窗下卧榻上摆着炕桌,桌上有酒有菜,一个锦衣青年大喇喇地靠坐着,旁边两个美貌侍女殷勤服侍,一个喂茶,一个打扇。
虽说屋内点着四盏灯烛,但那青年的脸并没在灯烛下头摆着,看得不算清楚,可高暄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位异母同父的大哥!
大皇子王妃所出嫡子,大皇子没出事之前,这位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皇太孙啊,别说先前在京城是多么如珠似宝了,就是去了西南,那也是全府里金光闪闪凤凰蛋一枚。
平心而论,这位便宜大哥倒没多坏,虽然对庶弟妹们和地位不如他的人骄纵傲慢,抬手便打,张口便骂,但他倒是不阴毒,不记仇,不会专门盯着哪个让他不好过,最多就是碰上了看不顺眼打骂一顿罢了。
而且这位便宜大哥一点不傻,碰上地位比他高的,比如说他们的父王靖王和王妃,那就是嘴甜如蜜,知礼懂事的好儿子。
高暄趴在那儿观察了一会儿,看到便宜大哥跟两个美貌侍女就腻歪起来,他一撇嘴,顺着来时路溜了。
这冷不丁地,怎么他上京来了?
虽说他去了沧山县护送表姐一家,可京里有大事还是会收到信儿的,也没听说朝中有什么大事,今上也未见下旨啊!
所以说不是京城这边要求大皇孙上京的。
那就是靖王府那边的意思?
高暄托着下巴思索了几息的工夫,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他父皇的打算!
先前皇子众多,你争我夺,他个被贬出京的皇子是没了机会,可眼下,只余下个四皇子啊!
虽说四皇子当太子的呼声最高,可四皇子的嫡子,本就病病歪歪,经了一场水难,那就更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蹬腿去了!
四皇子府连个庶子都没有,眼下也年近四十,若老四真的登基,想要个过得去的继承人,那就只能过继啊!
二皇子府跟四皇子那是不共戴天,三皇子被圈禁他家的肯定不行,五皇子临死还害了三皇子府的嫡子,他家的儿子说起来也很不够格……这么一划拉,可不就只有靖王世子?
身份尊贵,嫡长皇孙!
当初大皇子被贬,圣旨上说过,无诏不得擅自离开封地。
可那说的是大皇子,没说大皇孙不能进京嘛?不进京,怎么能让今上念起这位嫡长皇孙来?
更何况,嫡长皇孙生得人物俊秀,长相竟然有八分似早已仙逝的皇后!
有了这个大杀器,不怕今上不念及旧情。
若是今上主持了让四皇子过继嫡长皇孙,进了宗庙,天下共知,未来四皇子就算是登了基,想反悔那也是不能够的,所以说皇位最后还是落在皇后的血脉,靖王的血脉上啊……
躺在驿馆小屋的薄板床上,高暄忍不住苦笑。
这回倒是真有热闹可瞧了,可却是跟他跟老祖宗紧密相关的!
老祖宗虽对靖王府其他人看似漠不关心,但就似对陆家一般,若真到了性命交关时,还是会出手护上一护的。
在局外看戏,跟身在局内,能一样吗?
他所料没错,大皇孙进京,如同往平静的热油锅里滴进了一滴水。
大皇孙长相酷似先皇后,先前儿时还小,看不大出来,如今正当年,再加上大皇孙似是听了指点,着衣风格都略有微调,有意无意地往先祖母的喜好上靠。
果然,打着进京祭扫皇祖母陵寝旗号的大皇孙,引得了今上十二分的注意,时不时地宣召进宫,或是赐下吃用珍玩。
又常常同时召了四皇子和大皇孙进宫陪他用膳,话里话外,都是想让这叔侄俩能更亲近。
这叔侄俩倒也有趣,当着皇上的面儿,那真是亲如父子,一个拍肩关怀,一个孺慕称是,然而背底里却把对方贬得一无是处。
朝中能体察上意的机灵鬼一向不缺,果然,就有人上奏,道如今国无储君,正该早立太子。
四皇子是当然的人选,不过因他嫡子多病,为江山计,自当早做打算,立下嗣孙。
而大皇孙身份贵重,仁孝聪敏,正可立为皇太孙!
这一道折子进上去,便不似往常那些请立太子的奏章一样被驳斥回去,而是留中不发。
这下子满朝的文武都明白了圣心所向,再上同类的奏折的,就多了好几道。
四皇子暗中咬碎了后糟牙。
辛辛苦苦数十年,难道就是为人作嫁?
先前他府里只有一个病弱嫡子,并无庶子,除开四皇子妃的确有些妒之外,也何尝不是他在后头推波助澜?
若非如此,其他几位皇子在争得你死我活之际为何没有把他给算进去?
还不正是为了他没有像样的后嗣?
他先前算得好,只要他能登大宝,到时不用受制于人,年纪也不过四十来岁,再选淑女入宫,何愁没有儿子?至于‘善妒’的皇妃,自然是他想让其善妒就善妒,想贤良就贤良了。
可现下一片形势大好之际,却冒出个来摘桃子的,如何能忍?
因此没过多久,就传出大皇孙在先皇后祭日大醉,拉着身边两个美貌宫女寻欢作乐的丑闻来。
据说当时主祭礼部官员几十位都等着大皇孙这位正牌皇孙主持呢,却没想到大皇孙却脱得赤条条地跟宫女交缠在一处,当真是骇人听闻,丑态百出!
这消息一传到宫中,今上就被气得吐了血。
祭日一过,原先风头劲吹的大皇孙就被一道圣旨丢回了西南,立即动身,甚至连世子位都丢了,改由靖王府的二皇孙继承。
四皇子只觉得神清气爽。
四皇子接到皇上口谕进宫面圣之时,并未觉得有什么,甚至还想好了要好生关切圣上身子,主动提出替父皇分忧解劳……年纪大了正该颐养天年啊。
在偏殿面见圣上时,果然见他比前几日又老迈困顿了几分,心下暗舒,面上担忧。
“儿臣见过父皇,父皇近日身子骨可安康?”
高宇原先半眯的龙目瞬间射出利光,声音不高,语气微冷。
“倒是不怎么安康。”
四皇子心中一惊,赶紧跪地,面上显出关切和焦虑。
“父皇?这是怎么了?可曾唤杨院首?”
“怎么了!唤杨院首!”
高宇冷笑一声,随手将手边的镇纸砸向他面门,四皇子吓得猛然一缩头,险险躲了过去,但头皮也被擦得生疼。
“父皇息怒!父皇这是为何?”
四皇子心中惊涛骇浪,第一个念头想得就是他命人勾引着大皇孙饮下带着和合散的茶水,盛水的杯子都被换过,那些烈酒不过是障眼之法……他自认做得万无一失,也很符合大皇孙入京以来的高调,在中低层官员里头,大皇孙的霸道蛮横,不识中原礼数的性子可是已经深入人心。
“哼,你机关算尽,自以为很聪明?”
高宇抬起一只手,这手背上布满褐色斑,青筋毕露,看着虚弱不堪,然而却是天下之主,掌握着无数人的生杀大权。
“将施婳带来!”
四皇子瞬间面上尽失血色。
施婳明面上是孙五郎找来的美人儿,实则是四皇子物色多年,经过一番调理,这才暗中让孙五郎找到的,否则就孙五郎那种志大才疏之辈,哪里能寻得到能入得了老头子眼的尤物?
施昭仪入宫之后,四皇子就没有跟她有过联系。
实际上他根本也不指望她能给他通风报信,或是在老头子枕边美言。
她唯一的作用,就是让老头子□□,早些驾鹤仙去!
所以那孙五郎可笑地自以为有了筹码上门来找他投靠,他心里冷笑了下,转头就命人弄死了孙五郎。
但如此严密得无懈可击的布线,却已被老头子察觉?
四皇子眼瞳猛烈地一缩,有一瞬间,他甚至都想要跳起来,把他的野心实施个彻底!
然而他还没有打定主意,就听到老太监的尖利声音自他身后传来。
“启禀圣上,施婳带到。”
披头散发,一身带着血迹的素衣,原本宫中的新宠施昭仪,此时却是容颜憔悴,狼狈不堪,看到他就仿佛看到了救星,“四殿下……”
四皇子在施昭仪要抱上他的脚前,暗运气力,凌厉出脚,将她后半段话踢了回去。
施昭仪如同枯花残叶,凌空飞出去一丈,委顿落地,顿时没了声息。
“好,好儿子!”
“是不是朕还要夸你一句,果决狠辣,武功不差呢?”
四皇子仆跪在地,冷汗遍身,声音似从地底发出来一般。
“父,父皇,儿臣知错了,求父皇开恩!”
先时老三算计了大皇子,就被圈禁了,那他算计了大皇孙……
不,不!
大皇子和大皇孙又不是一回事,况且从前老三没了,还有老二老四老五,现下可就只有他一个,一个了啊!
四皇子绞尽脑汁为自己宽着心,才能不绝望至死。
高宇望着这个匍匐在脚下的儿子,不由得阵阵疲惫。
“罢了,你回去罢!”
儿子们都不成器,争来夺去的那些算计,哪里能逃得过他的眼睛?
可他也是想着从中择一过得去的,才好将这天下托之。
到了最后,仅余下四皇子,他想着只好将就,儿子差了些,还能教养孙辈,大皇孙进京,他念在其生得跟已故的结发之妻长相相似,而且长子远在西南,十几年未见,这才对大皇孙优待了些,没想到老四竟然如此地沉不住气!
听到大皇孙荒唐的消息,他是吐了血,却不是被大皇孙气的,而是气四皇子小家子气,使出来的计谋都如此下作阴残,将来如何能做明君?
四皇子见老头子让他去,只当是被原谅了,松一口气,爬起来要退出去,忽然间领悟过来,这,这是要放弃他了啊!
“不,不,父皇!您如今在气头上,怎么打骂儿臣都行,儿臣都改!万万不能做出冲动之事啊!”
老头子只剩下他一个儿子还能用了,怎么就不想想传了出去,儿子个个皆逆子,难道对老头子的名声很好听么?
高宇望着似乎突然不知从哪里长了些勇气的四皇子,忽尔笑了。
“行了!这江山,这椅子,不用你惦记!”
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
内侍们拖走地上的女子,四皇子失魂落魄地走出偏殿。
高宇望着突然空寂下来的大殿,苦笑了三声。
“宣忠国公老夫人……”
半个时辰之后,一老一少进了宫,沿着阶陛,一步步,稳稳而行。
“见过皇祖父……”
这是少年第一次面见圣上,却不似其他的皇孙那般心思复杂,诚惶诚恐。
有容乃大,无欲则刚。
因心无所求,所以无所畏惧。
世界那么广阔,若想得到什么,靠自己也能取得来。
少年的高暄,就是这么的自信。
高宇打量了番这个从前压根没见过,只听过的小皇孙,观其仪态,听其言语,想其经历,竟然没有丝毫可挑剔之处。
心思百转千回地望向端坐一侧的老岳母。
老太太年近古稀,却仍是精神熠熠,端坐在铺了锦褥的太师椅上也是腰板挺直,自有气度。
当今之世,能在圣上龙椅边上,有自己一把椅子,且还能安然而坐的,也就是妙常居士了。
“岳母果然是教导有方……这些年,辛苦您老了。”
妙常居士冲着高宇微微颔首,“不敢当,只是人老了总要找点事做。”
虽说女婿当了皇帝,她该引以为荣,然而想起芳年早逝的娇娘,她就不爱看到这张脸。
若不是为了她的子孙后代,她才不会如此费心费力呢。
“人,老身是领来了,用与不用,全凭陛下圣裁。”
妙常居士跟女婿寒暄罢,也不多呆,微躬身行过礼便告了退。
高宇望着满眼亮晶晶的小皇孙,满意都还来不及,哪里会不用?
罢了,当初大皇子那一步,他是走错了。
在这上头,他,还是不如老岳母啊!
流言四起,人心不稳,这些乱相在一道圣旨颁布后消失得无踪。
圣旨定下了大皇子的幼子高暄为皇太孙,长居东宫,跟在圣上身边,出入政事房参知政事。
这也就是说,什么大二三四五六,全都没了机会。
皇上直接在皇孙里头选人了!
皇孙不比皇子,皇子的年纪比皇上也就小个二十岁,看着继承人年纪渐长,皇帝未免有几分被代替的猜忌。
可皇孙就不一样了,相隔三四十岁的差距,老迈的皇帝知大势已去,为保自家江山永久传下去,对皇孙自然是尽力扶持,恨不得替他铲平一切障碍,更何况这位继承人,是个极为出色,见多识广,文武全才,哪一行都不陌生,官员们想在他这儿蒙过去,那是自取灭亡!
高暄的皇太孙之路,自然是无比的顺畅。
三年后,高暄十七岁时,老皇帝为他定下了未来的太孙妃,大婚过后三月,老皇帝含笑而薨。
同年尾,老寿星妙常居士亦是羽化登仙而去。
高暄遵老祖遗命,将老祖供于老梅观,并花重金重修,敕命为皇家道观,在位之年,亲临祭拜不绝。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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