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暴雨如注, 湍急的水流吼叫着拍打岸边岩石。
营地被雨水浸泡, 士兵抱怨连连。
周嘉暄下马, 蹚过积水, 走进位于高处的大帐, 蓑衣被雨水打湿, 水珠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他脱下蓑衣, 坐到书案前,拿起一封信。
信是九宁写给周都督的,几天前周都督在河南府和他分别, 动身去长安了,信使不知道,照例把信送到军中, 最后转呈到他这儿来了。
周嘉暄没有拆信, 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信封上熟悉的笔迹。
从九宁返回鄂州以后,他隐隐有种感觉, 她仿佛和他疏远了, 又仿佛没有。
也许她发现五娘的事了。
是他派十郎去鄂州找五娘的……原意是想打探清楚周嘉行到底对九宁做了什么, 可五娘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 刺杀周嘉行, 还伤了九宁。
幸好她只是受了惊吓, 没有受伤。
周嘉暄放下信。
他想起周都督离开前和他说的话。
“青奴,如果一开始你就放弃了,那就不要再回头, 人还是得往前看。”周都督没有明说, 拍拍马脖子,眺望宽广的河面,“观音奴都放开了,你何必执着?”
周嘉暄不知道周都督知道多少,祖父不爱管事,但其实什么事都瞒不住他。
“阿翁……您呢?”他勒马河边,聆听雄壮的怒涛拍岸声,“您为什么没有往前看?”
周都督白自己孙子一眼,“老子乐意。”
周嘉暄笑了笑。
是啊,观音奴放开了。
又或许说,她从来就没有在意过。
当父亲和兄长一次次让她受委屈时,她没有迁怒到他身上,也没有撒娇非要他站出来替她出头,她睁着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
“阿兄也为难呐!”
“阿兄对我可好了。”
他扛不住压力,离开周家,她也没有说什么,笑着送他出门。
这一别,就是几年。
恰恰是她命运转变最重要的时候。
他没有陪在她身边。
再见的时候,物是人非。
他许诺过会好好照顾她,但他食言了。
她依然和以前那样,一脱险之后便写信给他报平安,告诉他她一切都好,要他和周都督不必担心。
她知道他优柔寡断,知道他当断不断,她没有怪过他。
他总是劝她小娘子应该软和一些,多忍让,不要和父亲对着干,她乖乖听着,转头就叉着腰把周嘉言气得脸红脖子粗。
被他逮到,嘿嘿一笑,梨涡轻皱。
不认错,也不会改,但知道他是好意,没有出言讽刺他。
她总是体谅他。
只因为在她小的时候,他曾呵护她,关怀她。
然而,她又何尝不是一直在以她的善解人意来温暖他?鼓励他?
帐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亲兵掀帘入帐,道:“大将军吩咐,明日攻城。”
周嘉暄抬起眼帘。
这晚,雨终于停了,积水消退。
第二天是个晴日,大军攻城。
周嘉暄不熟悉战事,用不着亲临前线,他主要待在后方负责驱赶溃兵。
他和幕僚一起,立马高岗,远望被蓄势待发的鄂州兵包围起来的府城。
训练有素的精锐骑兵如奔涌的浪涛,撕开守军的战阵,势如破竹,向着斑驳的城墙下列阵的敌军冲去。
炮火轰隆声和惨烈的厮杀声响彻原野。
周嘉暄看不清楚双方的战甲,也看不清楚阵型。
他眼中只有那个率领骑兵冲锋的高大身影,手执长刀,肩负弯弓,骑在一匹被血水染红的黑马之上,刀尖直指那斑驳却坚固的城墙,振臂一挥,敌军将士纷纷坠马,血浆四溢。
如狼似虎,凶神恶煞,果决又警醒,浑身戾气,战场之上,下手从不手软。
周嘉暄以前觉得,周嘉行能够保护九宁是因为他武艺高强,手里有兵,还有多年漂泊积累的钱财和人脉。
如果自己也变强了,也能庇护九宁,让她可以安安心心当周家小娘子。
他不会逼迫九宁做什么。
周嘉行对九宁的控制欲太强了,他不是九宁的良人。
后来,征伐中和周嘉行相处的时日久了,周嘉暄发现自己错了。
假如身份转换,周嘉行一直待在周家长大,没有忠诚属下跟随,没有富可敌国的财富,没有三教九流的拥护,只是个身无分文、不受人重视、被轻贱的庶子,他依然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保护九宁。
在九宁被送走时,周嘉行会果断和宗族斩断关系,带九宁离开江州,陪九宁去找寻她的身世。
即使这个过程中他们会吃苦,会遇到很多磨难,在乱世之中颠沛流离。
周嘉行也不会退缩。
而不是像他这样,纵然不赞同,还是屈服于宗族的决定。
……
这晚,他们结束战斗,成功登上城头。
周嘉暄带领副将打扫战场,掩埋尸首,清理人数。
前几日都在下雨,为了防止疫病,周嘉行命令军队帮城中百姓清理被污染的河道。
夜幕降临,城墙上的血迹被夜色掩盖,旗帜猎猎飞扬,战士身上的铠甲在月夜下闪烁着凛凛寒光。
周嘉暄在城墙上踱步,手指擦过被大刀砍出一条条碎裂痕迹的砖石,忽然问身边一直跟随他的书僮饮墨:“我是不是来过这里?”
饮墨现在是文吏了,两手揣在袖子里,仔细想了想,茫然地摇摇头。
“三郎从来没来过北方,怎么会来过府城?”
周嘉暄眉头轻蹙,望着城下沐浴在黑沉沉夜色中的苍茫原野。
他仿佛来过这里。
……
周嘉行几乎没有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城中最后一批溃兵投降后,他带领人马出城,据精骑说,他要亲自去查看地形。
其他节镇派来的援军不过是走个过场,并不是主力,进城以后摆起宴席,邀请周嘉暄参加。
周嘉暄赴宴归来,喝了些酒,草草洗漱,躺下休息。
意识朦胧间,他听到九宁的哭声。
“观音奴……”
他心里一阵绞痛,伸手拂去她眼角泪珠。
九宁端坐在长榻上,神情哀戚,泪眼朦胧。
周嘉暄低头,发现自己跪在她面前,哽咽着道:“阿翁战死,部将叛乱,江州危在旦夕,汴州军已经包围县城……观音奴,我们只能向鄂州求救。”
九宁小声啜泣,嘴角轻轻扬起,努力挤出一丝欢快的笑容,以帕拭去眼泪,望着他,目光坚毅。
“阿兄,我晓得,阿翁死了,没有人能护住周家……我、我愿意去鄂州,嫁给薛刺史。”
说完,她轻轻发抖。
“我,我不怕。”
周嘉暄痛苦地闭上眼睛。
一转眼,九宁头上满戴珠翠,穿着华丽的礼服,稚嫩的脸庞涂了厚厚的脂粉,几乎要看不出原本的眉目。
周嘉暄亲自送她上马车,看着车帘缓缓落下。
九宁端坐在车厢里,双瞳剪水,明艳不可方物。
她哆嗦着,扬起一脸轻快笑容,眼睛是红的,嘴唇却翘起,对他笑。
“我不怕,阿兄。”
马车走远。
周嘉暄心如刀割,握着缰绳的手一直在颤。
她从来没有离开过周家……她还是个天真单纯的小娘子……她就这么被送去一个陌生的府邸,要用她的美貌去讨好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年纪比父亲还大许多的陌生人……
“观音奴!”
周嘉暄眼里流下泪水,策马跟上马车。
族人们紧紧跟在他身侧,皱眉提醒他:“三郎,九娘是为了周家牺牲的,如果鄂州不发兵,我们江州就完了!你是要眼睁睁看着汴州军冲进江州烧杀抢掠,做家族的罪人吗?”
周嘉暄脸色苍白。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想把九娘接回来。
可他不能。
他只能这么追逐在马车后面,羞耻,自责,愧疚,痛苦湮没了他,他痛得无法呼吸,却又无力改变什么。
“观音奴!”
他最后还是追上马车了。
车帘被江边的风荡开,露出一张哭花的脸。
他的妹妹,刚才一直对着他微笑的妹妹,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满脸是泪,妆容早就花了,胭脂被冲刷出两条泪痕。
犹如万箭攒心,周嘉暄手上青筋浮起,冲到车窗旁,伸出手。
“观音奴,别害怕,等着阿兄,阿兄会去接你的!”
九娘扑到车窗前,泪如雨下,伸出胳膊,努力够他的手掌。
“阿兄,我怕,我害怕……你一定要来接我啊……我等着你……”
她娇嫩的指尖轻轻蹭了一下他的手指。
族人赶上来,紧紧扯住周嘉行的缰绳,迫使他停下来。
“胡闹!事关宗族,不要儿女情长。”
马停了下来。
那辆载着九娘的马车,渐渐远去,烟尘滚滚。
周嘉暄紧紧握拳,眼睁睁看着车队消失在草木蓊郁的长道远处。
……
“阿兄,我等着你。”
这道带着信任的轻柔的声音一遍遍在周嘉暄耳边回荡。
她一直等着他。
他终于接回她。
然而,没等她缓过来,父亲又再次打起她的主意。
“现在都说她是中原第一美人,四方觊觎,留她在江州,迟早引来祸患!”
她再一次被送走了。
周嘉暄骑马去追,像上一次那样,紧紧跟在马车后面。
她这一次没有哭,一双清澈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
“阿兄……不要紧的。”
马车远去。
周嘉暄从马背上摔落下来,仰面躺在泥地上,泪水潸然而下。
……
一次又一次。
最后一次,周嘉暄找来周都督生前用过的佩刀。
他拎着佩刀,挡在妹妹身前。
族老们摇头叹息,一脸沉痛,“三郎……孰轻孰重,你还想不明白吗?”
周嘉暄握着佩刀,一语不发。
一双冰凉的手按在他手腕上。
他抬起头。
妹妹望着他,泪中带笑。
“阿兄,不要紧的。你是族长……你要护着族人。”
她转身离去。
周嘉暄站在原地,手中佩刀跌落,一声沉重的钝响。
他想拦住她,可他双腿像定住了一样,一动不能动。
……
每一次,他亲自去接她。
她笑着跑出禁锢她的地方,扑进他怀里,“阿兄……你来接我了。”
……
后来,伯祖父收养的那个嗣子接掌军队,慢慢收回江州被附近节镇蚕食的土地,一举击溃实力远远胜过他的淮南节度使,跻身霸主之列。
周百药恨得咬牙切齿。
他和周嘉言屡次合谋,想除去那个嗣子。那个嗣子常年在外领兵作战,很少待在江州,他们没找到下手的机会。
周嘉暄却希望那个嗣子能好好活着。
这样顶天立地的周家子弟,才配当阿翁的孙子。
他不能再软弱下去,不能一次次抛下她。
风雨雷电夜,周嘉暄骑马奔入开封府城。
观音奴,我来接你了。
……
醒来的时候,周嘉暄久久回不过神。
他摸了摸眼睛,眼角已被泪水打湿。
“郎君……”
饮墨听到声音,走进屋中。
周嘉暄霍然掀开被褥,翻身下床,靴子也来不及穿,冲出房门,穿过长廊,直奔远处静静矗立的城墙。
风声呼啸,冷风灌进嘴巴里,嗓子像刀割一样疼。
他光着脚不停地跑,跑过长街,跑过巷道,最后跑到城墙下。
兵士驻守在城墙上,火把烧得滋滋响。
他一步一步登上城墙,手按在箭跺上,幽幽双眸,凝视城墙下泥泞的土地。
夜色深沉,什么都看不到。
从这里跳下去,疼不疼?
周嘉暄闭一闭眼睛,弯腰,咳出一口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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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周嘉暄从梦中惊醒。
他们驻扎的地方曾是边地最大的牧场,空气里一股浓郁的骚臭味,营帐外火把熊熊燃烧,亲兵走动间小声交谈,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中间时不时夹杂一两声压抑的咳嗽。
听到里头动静的饮墨掀帘入帐,点燃烛火,递上一份军报。
周嘉暄接过军报看完,匆匆走出营地,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夜色下静静矗立的城墙,脚步停了下来。
这不是梦境中的那座城墙。
城门大开,马蹄声由远及近,几匹快马从黑暗处飞驰而来。
为首的精骑手持火把,夜色深沉,微弱的火光笼在被精骑们紧紧围在中间的那人写满疲倦的苍白脸庞上,她头戴兽皮帽,身着厚皮袄,脚踏蛮靴,肩披白氅,手握长鞭,一副北地寻常富家儿郎打扮,眉头微蹙,梨涡皱得深深的,双眸像是被边地风霜染了层暗色,不似平时清亮有神。
黑马到得近前,周嘉暄迎上去。
九宁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扫过他,一扯缰绳,朝他摇了摇头。
还是没找到。
周嘉暄按住她的手,道:“这里交给我,你该回去了。”
九宁摇头,“三哥,我回去睡一会儿,天亮以后接着往北找。南边有刘将军守着,暂时不会出乱子,眼下须得小心北边。”
不待周嘉暄多说什么,她拨马走进城门。
精骑立即跟上,簇拥着她走远。
周嘉暄站在原地,目送她骑马的身影消失在火光尽数被吞没的幽暗中。
就像在梦里,一次次看着她被送走。
他未能兑现曾对她许下的诺言。阔别再见之后,她一次都没提起以前的事……
周嘉暄出了一会儿神,叫来饮墨。
“准备好马匹和人手,两天之内,送她回陪都。”
饮墨不敢问得太明白,一脸为难。
“郎君,她不肯走,怎么办?”
周嘉暄转身,“我有办法让她走。”
……
外面还不太平,九宁应该待在城坚墙厚、有数万精兵守卫的城池里,而不是为寻找周嘉行而冒着生命危险四处奔波。
有时候周嘉暄甚至想过,她该回到江州去,回到她住习惯的蓬莱阁,每天有成群的侍女围着伺候奉承,她什么都不需要做,什么都不需要操心,只要每天开开心心的就够了。
为此,他暗暗积蓄实力。
虽然周嘉行已经一跃成为能和李元宗平起平坐的霸主,但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天下局势风云变幻,李元宗也曾不可一世,如今还不是英雄末路了?
除非周嘉行真的改朝换代了,他就还有机会。
然而随着九宁继位,他的打算落空了。
他没有想到,像周嘉行这样心思深沉的人,居然能够放弃唾手可得的帝位。
能在朝堂上立足的人,个个吃人不吐骨头,九宁怎么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周嘉行这么做,就不怕九宁和他翻脸?
长安传回的消息却叫周嘉暄意外。
九宁并没有恼怒,她和周嘉行配合默契,先坚辞不受,做足谦虚之态,然后在朝臣的拥护下“勉为其难”地即位,同时昭告天下不日就将完婚,命周嘉行摄政。
周家人气得哭也不是骂也不是,唯有周都督听说女帝即位后哈哈大笑。
还有一个人的反应也出乎周嘉暄的意料,那就是周使君。
他捧着信函,泪流满面,先是跪地痛哭,然后捋须微笑,痴痴傻傻,末了又趴在簟席上,朝着长安的方向,潸然泪下。
足足过了几个时辰,周使君才平复下来。
“这样也好……我先前还担心二郎平定河东后和贵主内斗,被人趁虚而入。贵主身为皇室血脉,收复河东以后,最大的敌手就是二郎了,不管他们两人怎么想,形势不由人,肯定要落得一个两败俱伤,让其他人渔翁得利,不知道到哪一年才能真的安定下来。如今贵主战前下嫁二郎,群臣不敢多嘴,待得二郎统一南北,不管是朝堂之上还是民间百姓都已经习惯二圣临朝,新旧交替,平稳过渡,就算有矛盾,也不至于闹到四分五裂,朝堂少一些纷争,百姓能少受一点罪,新政也能顺利推举,南方诸节镇名不正言不顺,底气不足,只能归附……”
这场大婚,无形中消弭忧患,胜过千军万马无数征战呀!
周嘉暄站在栏杆前,负手而立,宽袖锦袍被风吹得鼓起,轻声道:“假若观音奴不喜欢呢?”
周使君哭哭笑笑,拭去泪水,听到这句,叹息一声。
“三郎,贵主不是以前的九娘了……以她的身份,不进一步,就只能任人鱼肉,二郎此举,才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周嘉暄没有说话。
是啊,假如九宁真正的身份曝光时没有主动迎难而上,没有和周嘉行达成默契的合作,那她就真的如周使君所说,只能沦为遭天下节镇哄抢的目标,而不是手握重兵、让其他节镇不得不忌惮的长公主。
不必其他节镇下手……只要周家有一个人知道她的身份,周家岂会放过这块肥肉?
周嘉暄忽然觉得浑身冰冷。
这肯定是九宁起初不愿回江州的原因……也是阿翁周都督这几年按兵不动的原因。
周都督不愿利用九宁,所以他干脆连宗族的事都不管了。
而在九宁自己选择公开之后,周都督又欣然召集旧日部将,摩拳擦掌准备再带兵去河东占点便宜。
周都督曾笑着说:“观音奴想偷懒的时候,给她准备好软榻香几。她要撸袖子的时候,就得扶好她的肩膀,让她走得更稳一点,更顺一点。”
……
然而,周嘉暄做不到像周都督那样放达。
尤其是在一次次重复那样的梦境以后。
他只想要九宁好好活着。
……
计划赶不上变化,契丹突然来袭,周嘉行失踪,边地军将心惊胆战,六神无主。
周嘉暄吩咐亲信暗暗布置好,将那盏掺了药的茶送到九宁手中,故意和她讨论周嘉行的事,打乱她的思绪。
九宁心不在焉,接过茶盏便喝。
她昏睡了过去。
周嘉暄接住晕眩过去的九宁,像小时候那样抱起她,低头,目光落在她微蹙的眉心上,出声吩咐自己的亲信。
怀朗推开门走进屋。
那一刻,周嘉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忽然意识到,原来周嘉行早就为九宁做好了周密的安排,即使他音讯全无,也不妨碍他的部下按照他的指示行事。
江州之前的种种算计,种种安排,周嘉行早就发觉了。
那个人明明心思敏感,走一步看三步,却始终没有中计。他知道江州兵已经通过秘密手段拿到军器监的火油、火油车还有弩车,竟然沉得住气,始终没有怀疑到九宁身上,只派人查了一下十一郎。发现十一郎没有嫌疑之后就没有接着往下追究。
这本是周嘉暄准备的一招一石二鸟的攻心计,打蛇打七寸,他知道周嘉行最忌讳什么,也知道九宁最厌恶被人冤枉,两人身份隐隐对立,只需要埋下种子,等时机成熟,稍稍加点柴火,两方必然决裂。
一旦有了隔阂,其他事就好办了。
但周嘉行一点动静都没有,自然也就不会出现后面的他和九宁起冲突从而导致局势变化的局面。
怀朗接过九宁。
周嘉暄知道此刻自己的亲信肯定早就被制住了……周嘉行没有动作不代表他真的会放任江州兵,兴许自己身边的人早就被秘密替换了。
等九宁苏醒,她就会知道他这些年为了壮大力量做了多少违心的事,知道他筹划削弱周嘉行的力量,为此不惜利用她。
夜色浓稠,远处有杂乱的马蹄声传来。
他不敢回头看九宁,转身,抬脚走出屋子。
……
风很冷,吹在脸上,像一把把刮骨的刀子。
周嘉暄下了楼,站在阶前阴影处,听着身后响起的脚步声。
大雪扑扑簌簌。
九宁醒了,显然她并不意外他的自作主张,并没和怀朗说太久的话,匆匆下楼,提着鞭子蹬鞍上马。
她怕冷,穿着厚厚的毡袄,北地不好讲究,没施脂粉,连日奔波,脸色微微有些发青,一头墨发梳成辫子盘在帽子底下,这样的话几天都不用梳发,可以节约时间……
“九娘……”
周嘉暄从阴影处走了出来,问她怕不怕,帮她整理衣摆。
九宁说,她从来没有怨过他。
冰凉的雪花窜进台阶前,扑了周嘉暄满脸。
他望着九宁,眼神幽深,似要透过她那双水汪汪的眸子一直看进她心底去。
她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忽然问起五娘的事。
周嘉暄一时无言以对。
因为五娘的事,她才生气疏远他的?
他挪开眼神。
九宁幽幽地叹息一声。
“三哥……我不能总等着你来救我,太迟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叹息。
漫天的箭矢破空声中,这一声低哑暗沉的叹息声甚至不如雪花落在肩头的声音响亮。
却如石破天惊。
周嘉暄浑身僵直,流淌在血管里的血液好似被抽空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炸开,天地为之失色。
他愕然地抬起眼帘,看着九宁,陡然明白了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不需要过多言语,也不需要亲口印证。
他望着九宁那双幽黑的眸子。
大雪仍在飘落。
他眼前看到的,却是桃红柳绿,碧草如茵,盛装打扮的妹妹坐在马车内,紧紧抱着双臂,无声哭泣。听到马蹄声响起,她立即抬起湿漉漉的脸,泪光闪烁、哭得红肿的眼睛里满是天真的期冀。
阿兄,你来接我了?
……
不,阿兄,我不能总等着你来接我,太迟了……
九宁轻叱一声,拨马走远。
周嘉暄捂住心口,踉跄了几下,还是跪倒在台阶前,对着漫天的风雪,热泪湿了眼眶,
一瞬间,心如刀绞,痛彻肺腑。
九宁知道!
她早就知道!
她知道他曾为宗族利益一次次放弃她,知道他的怯弱,也知道他最后的选择。
即使知道这一切,她依然没有怨他。
她疏远他,不是因为五娘,也不是因为其他。
她不能把希望全放在他的觉醒身上,她选择自己站起来往前走,乱世让她颠沛流离,那她便投身其中,早日结束这害无数男男**生离死别的乱世……
而他和上辈子一样,依然停留在原地。
所以,他只能感觉到她离自己越来越远。
……
骏马头也不回地奔入夜色中。
九宁闭一闭眼睛,她确实知道。
而且就在刚刚那一刻,她明白了,周嘉暄可能也知道一些上辈子的事了。
在鄂州的时候,见过五娘、知道五娘的遭遇之后,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周嘉暄送她上了马车。
她不断回头张望,泪如雨下。
周嘉暄也双眼通红,亲自将她送到另一队人马手上。
车队离开很远后,她掀开车帘往回看。
周嘉暄骑着马跟在后面,神情凄怆,就这么一路远远跟着,眼看着她被送上船。
这样的梦境重复了很多次。
她曾经梦见阿兄周嘉暄为自己而死。
所以她总觉得欠三哥一条命,想替小九娘报答他。
直到这时,她才明白为什么会一次次重复那个梦。
以前她曾疑惑过,小九娘第二次被送走时,周嘉行已经带领周家崛起,虽说小九娘从来没和周嘉行说过话,但如果小九娘不愿意,如果周嘉行知道家族有这种事,怎么会答应?
除非有人让小九娘甘愿被利用。
小九娘从来没有反抗过,周嘉行领兵在外,根本不关心他们这一房的动静,甚至可能不记得自己还有一个异母妹妹,她一次次被族人偷偷送走的事自然也就不奇怪。
……
九宁没有回头。
周嘉暄的反常突然让她意识到自己现在真的成为九宁了。
零碎的回忆只是回忆。
她要把握的,是眼前。
雪花钻进帽檐底下,冷得她直哆嗦。
她觉得自己和周嘉行之间肯定还有其他的联系。
她像是来赎罪的,又不像。混乱的零碎记忆中并没有苍老的回忆,每一辈子来去匆匆,过得心不在焉,直到这一世才端正态度。
反倒是周嘉行每一辈子都兢兢业业操劳一生,而且每一世都身世悲惨,虽然是好人,有很多好兄弟跟随,但从头到尾都是孤家寡人。
苦了九世,依旧心志坚定,偶尔不正常一下,过一段时间还是能恢复正常。
还真是硬骨头。
这一世以后,一切都将结束。
她不仅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影响了其他人的命运。
周都督活了下来,李昭活了下来,千千万万的百姓活了下来,战乱即将结束,三哥和她之间的结算是解开了……
这么多改变……周嘉行同样不会死的!
即使这一切都是幻境……她既然答应过他,就不会失约。
她握紧鞭子。
他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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