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宁重新回到身体, 睁开眼睛。顾泽慕心有所感, 转过头看向她。
顾清宁坐了起来, 顾泽慕问道:“你同萧湛说了?”
顾清宁摇摇头, 然后将与萧湛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告诉顾泽慕, 顾泽慕愣住了, 随后便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之中。
在他心中, 萧湛一直是那个听话懂事却软弱没主见的太子,如今听到顾清宁这么说,顾泽慕简直无法将这个人与记忆中的萧湛对应上, 他的性子依然温和,但他的心却比自己所想的要强大许多。
顾泽慕有一丝自豪却又有一丝茫然。
他总以为自己掌握着一切,习惯以己度人, 不管是对待萧湛还是萧澈, 他其实都不算是一个好父亲,可笑的是, 这个道理他直到现在才看清。
顾清宁看到他的沉默, 想到他当初言之凿凿的那番话, 只觉得扬眉吐气, 儿子真给自己长脸。故意问道:“听到湛儿的回答, 你现在可以放心了?”
顾泽慕回过神, 却没有如顾清宁所想的那般恼羞成怒,反倒是松了一口气:“是,放心了, 原来这么多年, 是我看轻了他。”
他如此坦率地认错,反倒让顾清宁错愕了。
顾泽慕长出了一口气:“你说的没错,我们既然有了新生,就不该再纠缠这些过去的事情。而且事实证明,他比我想象中的要做的好得多,已经不需要我这个死去的父皇替他操心了。”
顾清宁眉头微皱,她习惯了萧胤永远成竹在胸,仿佛永远都不会出错,而如今,虽然他尽力表现出释然,却还是让她察觉到了一丝失落,这反倒让她觉得很不习惯。
顾泽慕看着她,轻笑道:“好了,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了,那我也先回去了,你早些休息。”说完,他便站起身往外面走去。
“等等。”
顾泽慕顿住身体。
顾清宁一时口快,但叫住了他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犹豫了片刻,才问道:“往后,你真的不会再管这些事情了?”
“嗯。”
“那……”
顾泽慕转过身体,看着她脸上纠结的神情,替她将话说出来:“往后,我便彻底放下萧胤这个身份,只做顾泽慕,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对元嘉和萧湛不利。我还是那句话,你不想见我,待到我年纪再大一些,我便出门求学,日后……或许你还能念我几分好吧。”
最后这句话,他透出几分自嘲。
这让顾清宁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从前觉得这个男人太过多疑自负,有时候真的恨不得要揍他一顿。可如今看到他被打击地如此消沉,心里竟然更不舒服。她甚至会觉得他就像是一只老去的雄狮,看着新的狮王高高在上,他却要独自孤独地走出领地。
哪怕如今顾清宁依然不敢轻易相信他,但心中总有几分不忍,便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也并没有要赶你走,只要你别老想着抓着权力不放,让元嘉与萧湛为难,你愿意留在府中便留在府中,过好你自己的生活便是。”
顾泽慕的眸中似乎闪过一丝亮光,他抬起头,有些不确定道:“我本以为你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的。”
“的确没有原谅你。”顾清宁翻了个白眼,“所以你也别想着我们之间的恩怨就能两清了,更别想着以我兄长的身份自居,总之往后你做了不对的事情,我该怼你还是要怼你的。”
没想到她这么说,顾泽慕反倒笑了起来,他脸上的阴霾尽去,反倒流露出了这个年纪的孩子一般的纯真。
“好。”
顾清宁冷哼了一声。
顾泽慕这才离开她的房间,只是脚步看着轻快了不少。
-
邺城。
天使宣读圣旨,威国公等人听到圣旨的内容之后,表情都为之一松,之前奉翎一直在昏迷之中,京城又迟迟没有消息传来,他们总担心陛下会包庇奉翎,如今这结果也算是皆大欢喜。
虽说也有人觉得太便宜奉翎,犯了这么大罪,竟然因为“悯恩令”就逃过一死。谁不知道陛下看重这小子,连抚恤都开私库替他承担了,往后他回了京,陛下再找借口把爵位给他补上,似乎也不算什么大事,那些跟着他死在战场上的士兵不就白死了吗?
不过在威国公心里,却还是大大地松了口气,这结果已经比他预想的好太多了,而且如果能因此将奉翎送回京,对他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宣读完圣旨,众人都站了起来,威国公表情严肃地将圣旨收进匣子里,又请天使去休息,谁知对方却摆摆手:“国公爷,陛下还有一道密旨给您。”
威国公一愣,随即屏退左右,这才重新跪了下来接了旨。
等到天使都已经被送到客房休息了,顾永暄兄弟三人才走了进来,见威国公表情肃穆,顾永暄心中一沉:“可是陛下责骂父亲了?”
威国公摇摇头:“那倒没有。”
“那父亲……”
“陛下说,奉翎之事是他考虑欠妥,往后若是奉翎愿意留下,便让他以一个小兵的身份留在军营,不需要我对他特意照顾,就把他当成普通兵士便是。”
他这话说出来,顾永暄也愣住了:“陛下真的这么说?”
“这怎么会有假?”
饶是顾永暄一向智计百出,这一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有了这一道密折在手里,哪怕奉翎真的愿意留下来,对他们来说也不像从前一般,是个不得不背着的包袱了。
顾永翰可没他们想的那么多,露出赞叹的神情:“陛下还是挺明白事理的嘛!”
然后他就被大哥给敲了一个爆栗:“谁准你用这种语气说陛下的!大不敬!”
顾永翰嘟了嘟嘴,却也不敢跟大哥对着干,只得对着京城的方向,没什么诚意地拱了拱手:“末将口误,还望陛下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则个。”
顾永暄看他那模样简直手痒,很想再来一下,顾永翰早已意识到危险,躲在了二哥背后。
顾永焱吊着手臂,对着大哥憨厚一笑:“大哥息怒,三弟的性子你还不知道,说话从来都不过脑子的,你就算把他脑袋上弹出了包,那也不是脑子。”
顾永翰:“……”您可真是我亲二哥。
“好了,别吵了。”威国公出来调停,又看向顾永暄,“如今奉翎的伤如何了?”
顾永暄这才放过顾永翰,敛容道:“当时伤的有些重,但好在他年纪轻,身体底子又好,如今已经好了许多了,不过想要完全好,恐怕还需要一段时日。”
威国公点点头:“我知道了,晚些时候我去看看他。”
-
奉翎躺在床上,他清醒过来几日了,已经从徐仲口中得知了自己犯下的过错,这几日都失魂落魄的。
徐仲坐在一旁的凳子上,见他的模样,也不禁叹了口气。
许久,奉翎才沙哑着嗓子开口:“徐先生,我犯下这样的过错,按照军法,应当杀头吧?”
徐仲犹豫了一会,才道:“若按军法,的确如此。”他看到奉翎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心中也有些不忍,补充道,“不过伯爷身负爵位,又是定国公唯一的子嗣,按照‘悯恩令’,可以保下您的性命。”
奉翎惨笑道:“那又有什么用?”
徐仲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从怀中将京中传来的密信拿出来,放在奉翎的枕边:“伯爷,这是陛下给伯爷写的信,您看看吧。”
徐仲说完,见奉翎仍旧只是睁着双眼,无神地看着床帐,也只能叹息一声,转身离开。
关门的声音惊醒了奉翎,他微微地侧过头,看了一眼那封信,整个人顿时颤抖起来,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直到感觉到了伤口传来的痛意,他才恍若回神,整个人因为疼痛而泛出了细密的汗珠。
又咸又酸的汗水顺着额头落了下来,滚落到了他的眼睛里,让他感觉到了一种酸涩,然而这种酸涩反倒让他那颗揪痛的心稍稍平缓。
自从清醒之后,他每天闭上眼睛,想到了就是在战场中发生的一切,鲜血、惨叫还有残肢断臂。奉翎从未觉得战场是这么残酷的地方,那一刻他整个人都慌了,他想要带着人闯出去,可眼前看到的是外族人凶狠地用马刀砍下亲卫的头颅,耳边听到的是士兵们传来的惨叫。
他从未这么痛恨自己,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恐惧。
就算有“悯恩令”又怎么样?他失去了诚毅伯的爵位,失去了陛下的信任,他再也没有一丝价值,他永生永世都会沉浸在悔恨与痛苦之中,如果是这样,还不如去死。
就在此时,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刚刚成为定国公嗣子时,进宫谢恩的场景。
他本是奉家旁支,因为父母双亡,在叔叔婶婶手下讨生活,活得小心翼翼。当他知道自己被选为定国公嗣子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天上掉了馅饼,在叔叔一家羡慕妒忌的目光中,被人接进了定国公府,还没等他完全接受这个事实,他又被人换上了新衣服,进宫谢恩。
他现在还记得,自己当时战战兢兢,连头都不敢抬,跪在坤宁宫的时候,脑子都是空白的。
然后他听到一个温柔而略带疲倦的声音:“这就是那个孩子吗?——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他抬起了头,看向坐在主位的奉皇后,她穿着颜色素净的常服,发饰简单,虽然脸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但那双眼睛却依然澄澈干净。她招了招手,让自己过去。
奉翎按照之前宫人所教的,行了礼又站到她身边,回答了她的问题,就见她脸上带着一抹温和的笑意:“这孩子也太乖巧了,简直就像是小时候的奉展。”
“别紧张。”奉皇后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声道,“往后你便是我弟弟的儿子,叫我一声姑母吧。”
奉翎呆呆地看着她脸上慈爱的笑意,他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也从未感受过来自母亲的关爱,但这一刻,却在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身上感受到了。
奉翎低声道:“姑母。”
奉皇后的眼眶微微泛红,握住了他的手:“好孩子,如此我也能安心了。”
奉翎傻傻地感受着手上传来的温暖,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有了一个念头,他要好好努力报答奉皇后,要让她永远都那般温暖地笑着。
之后,奉翎离开了宫中,住进了定国公府。
他被立为定国公嗣子,过上了从前他想都不敢想的生活。有时候他会觉得这一切简直不像是真的,当这样的恐慌袭来的时候,他只有更加用功,用努力填满生活的空隙,仿佛才能证明这一切是真的,不是自己的臆想。
他的努力让教导的师父也交口称赞,甚至有时候还会心疼他,而奉翎也在这样的生活中慢慢地习惯了,只是偶尔会想到,如果他表现的很好的话,姑母应该会很高兴吧。。
后来定国公的爵位被削为诚毅伯,而他也从定国公嗣子成为了诚毅伯。
紧接着,奉皇后自请闭宫,他再也未曾见到这位姑母。
时光荏苒,他渐渐地长大了,也习惯了诚毅伯的身份,后来陛下登基,对他寄予厚望,他意气风发,仿佛忘记了当初那个战战兢兢的自己。
眼泪从奉翎的眼角滚落下来,他将头埋进枕头,发出压抑的哭声,许久之后,他的头动了动,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到那封枕头边的信。
他吃力地伸出手,将信拿过来,几乎是颤抖着打开。
然而看完之后,他忽然露出羞愧的表情,嚎啕大哭起来。
陛下的脸似乎与记忆中奉皇后温暖的笑容重叠在了一起,摧毁了他摇摇欲坠的心防,也冲开了他堵在胸口的悔恨和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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