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韩氏一点明自己的想法, 令狐十七便问, “本朝士子为何不愿尚主, 阿娘是知道的吧?”
令狐韩氏当然知道, 并不单单因为公主地位高贵, 娶了公主便譬如娶了个主子供在家里, 早晚问安少不了, 纳妾之事就此免谈,她死后还得为她守孝三年——毕竟若夫妻恩爱,这些规矩也都不算什么——更主要还是因为, 本朝公主普遍没什么妇德。干政的有、夺嫡的有、养清客的有,婚后还跟人私通乃至养情夫的更是有之又有。基本上,公主犯死罪, 驸马得跟着同死, 公主花天酒地,驸马就只能干带绿帽子。故而一旦谁肯尚公主, 大都会被人认为没什么本事和自尊, 只想靠裙带关系上位。
不过, 这个理由搁在淑妃养的女儿和令狐家的子弟身上, 行不通。
令狐韩氏道, “十二公主和六公主一样, 是淑妃教养长大。为人谦逊有德,必不会连累你的名声。”
六公主是天子最宠爱的女儿,出嫁时排场何等显赫?可入门后先拜舅姑, 从此相夫教子, 恪礼守节。当年驸马外任为官,公主携儿带女乘驴车追随赴任,途中一切从简,不打扰沿途州郡官民。婆婆生病,她衣不解带亲自照料,奉粥饭汤药必尝而后进——所作所为比照的都是列女传。
可见淑妃是如何教养女儿的。
十二公主和她同母,品行自也无可指摘。娶一个贤公主,何止不会沦为笑柄?娶到如六公主那样的妻子,还不知羡煞多少士大夫。
而令狐家和天家世代联姻。令狐晋是公主之子,他的儿子娶公主,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亲上加亲,也不会像旁家那么突兀。
——毕竟是亲儿子,在做决定前令狐韩氏也考量许久,不会害他。
令狐十七听他阿娘这么说,便点了点头,又问,“阿娘可知道阴丰吗?”
令狐韩氏还真没听过。
令狐十七又道,“他是光武皇后阴丽华的侄儿,娶了阴丽华的女儿郦邑公主。”
这么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令狐韩氏还真不知他有什么事迹。但一听也是尚主之人,便已警觉起来——她还是了解她儿子的。
令狐十七想了想,又问,“班始呢?阿娘也不知?他是定远侯班超的孙子,娶妻阴城公主。”
连说两个人,令狐韩氏都不知道。说第三个人时,令狐十七便故意降了降难度,道,“……韦正矩,阿娘总听过吧?”
令狐韩氏听这名字,便知是京兆韦氏的子弟——韦家和令狐家一样,都和天家世代联姻,族内娶公主者不知凡几。但令狐韩氏知道她这儿子的性情,肯定不会说些善始善终的。她不想顺着令狐十七说,奈何真想不起,只好问,“他怎么了?”
“也没怎么。”令狐十七抿唇一笑,“他娶太宗女新城公主为妻,待公主不大好。公主急病离世,天子疑是韦正矩所致,诛杀一人,流放他全家。”
令狐韩氏:……
令狐韩氏怒不可遏,她猜到令狐十七定然要说些婚姻不幸的例子,不料他一开口就说了个谋害公主连累满门的。
“莫非我让你尚主,你便要杀人不成?我就是这么教导你的吗?”
令狐十七却不急不躁,“韦正矩也未必杀了人。只不过夫妻之间若互不喜爱,彼此迁就时难免就不大甘心,良配不成,久之必成怨偶。一旦一人有什么不测,另一人纵使没做什么,也必定会被迁怒乃至怀疑。阿娘知道我,我这个人平生什么都不会,唯独会我行我素。公主要是心宽体胖,忍得了我胡作非为,也没什么大不了。大不了我郁郁不得志。可万一公主敏感纤细,郁郁不得志的是她……”
令狐韩氏怒极反笑,“谁还没我行我素过?你以为你凭什么能我行我素?”
令狐十七没答话——他当然知道自己凭什么,不就凭投了个好胎吗?若他生在贫穷低贱之处,今日所享用之种种,自也同他无缘。
令狐韩氏沉了沉气,不想因一时愤怒而说出不可挽回的话来。
但想到自己所经历的种种,看到儿子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心中火气便蹭蹭的往上涨。
“不娶公主也可,我只问你——待你阿爹百年之后,你打算如何谋生?”
令狐十七稍愣了愣。
——他从未想过。或者该说,他从未意识到父母将有一日离他而去。
他和云秀不同,虽也修仙,甚或已有无数人苦求一生也无法修得的道行。可他其实并未将修仙当毕生追求。他修仙,甚至没那些王公贵族炼丹来得用心。就和闲来无事看看书、养养花,召集乐班子演奏一下自己复原的古曲一样……只是顺势而为。因云秀在修仙,故而他也修一修,免得云秀“遨游三界”时,他“眼花齿摇,昏惨惨黄泉路近”。修不修得成都可。
他对世间万物的追求,都只在“顺便”的程度。就连他家的富贵,他所持也是有则享之——反正不是这个烂人享之就是那个烂人享之,无则安之——这样的世道里这样的富贵,急破急灭才是天理昭彰。
可是,唯有父母的生死,不能轻易看破。
……原来父母会有百年之后,原来这一天已近到会让她阿娘脱口拿来问他的程度。
也直到这一刻,令狐十七才知自己对“世事无常”也并不是那么豁达。
令狐韩氏却以为他茫然,是因从未想过如何谋生。
便问,“你以为若无你阿爹在,这偌大郑国公府,真有你我母子的容身之地?待你阿兄袭爵之后,你又将往何处安身?”又道,“若你肯读书上进也可。我即刻便去求你阿爹,荫补你做个小官儿。若耐得住清贫,或侥幸你阿爹能活到七老八十,也能升到不必求人的级别。只怕你无心进取。”
令狐十七确实无心进取。
他所见所感之世道,并不值得他去进取——这并不是一个劝善惩恶的世界。就只见芸芸众生的人头,被一个生而为君的天子和几个极伪极恶之人,一茬茬的割来割去。只需许以微不足道的钱财和希望渺茫的富贵,便有无数横竖都要被割去脑袋的人,在被割去前、先去割别人的脑袋。剩下那些不必卖命甚或想救天下人的命的,留给他们的则唯有徒劳和破灭而已。若侥幸不曾破灭,便在虚幻的成就中荣耀的死去——到死都不知自己所做乃是徒劳。
无人能救这个世道——唯有等那几个极伪极恶之人终于决出了胜负,才能姑且救上一救,却也不过是进入了下一个轮回。
他既不想做极伪极恶之人,也不想做徒劳而虚伪之人。
他宁肯和云秀一同修道,去求遁世的逍遥自在。
令狐韩氏见他油盐不进,越发的恨铁不成钢。却又不能不替他打算。
“若娶了公主,至少不必受制于人,不必辗转于堂院之间乞食。你想要进取也可,若想继续修道,怡然度日,也可。……这天下的‘自在’,不是你想你愿便能有的。若无权势富贵,你再如何努力如何求之有道,亦不过是他人指下一只蝼蚁、一句笑话罢了。”
令狐十七回了回神,道,“阿娘说的‘自在’跟我要的不大一样。若娶了公主,便只剩阿娘口中的自在,没我想要的自在了。”
“你要的自在?”明明是她先提,可令狐十七一说,却不知怎的竟似刺痛了她,“你以为你想要的自在是什么东西!若无郑国公府的富贵,你以为你能自在得起来吗?!——冻馁、欺侮、日复一日的劳苦,活得跟个玩意儿似的,也配说自在?!”
“我活不到这么凄凉——便当真凄凉至此,也比娶一个自己不想娶的人,更配说自在。”
令狐十七说得坦率、诚恳。他就只是实事求是的答她的问话而已——或许也带些小小的意气,却也无伤大雅。
可令狐韩氏却如被羞辱、责骂了一般,暴怒至极。
“你是被我惯坏了。”她说,“你若真这么想,便先去尝尝你说的自在究竟是什么滋味吧。”
“所以我就被逐出家门了。”令狐十七透过后院儿的角门,打量着里头寒酸的小院儿,道,“想想我可投奔的人,也只有你这里,能让我尝尝冻馁、劳苦却又自在的滋味,所以,”他笑着,“我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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