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卫清立刻扑倒淑妃脚下跪下, “娘娘息怒——眼下要紧的是太子爷即位, 一旦太子爷登上大宝, 其余一切都不过是小事。可万一被旁人抢了先……”
他并未明说“抢先”的是皇位, 还是发难, 亦或是两者皆有。只悄悄抬头看向淑妃, 看似卑下的示弱着, 可一切尽在不言中。
淑妃怒容未歇,却也知晓个中厉害。恨恨的闭目平缓气息,道, “天子宝玺现在何处?”
王卫清此刻才记起这一茬来,忙道,“……还在紫宸殿中。”
淑妃无可奈何, 恨恨的道, “还等什么?快去扣住!”随即又指挥人挪动天子尸身,吩咐, “——移驾紫宸殿!陛下服用丹药后燥怒、昏厥, 立刻宣程太医去紫宸殿候诊。”随即又补充, “围住丹房——捉拿柳道士!”
随她前来的都是亲信近侍, 无人质疑询问她的动机。俱都忙碌准备起来。
淑妃缓缓沉下气来, 又问, “——太子到哪里了?”
说话间便有人气喘吁吁的上前,报信道,“……太子车驾已过宣政门!”
过宣政门便是中朝, 向北再过紫宸门, 便入内朝天子正殿了。
淑妃再度舒缓气息,吩咐,“太子如内朝后,立刻封锁宫门——不许走漏半点消息!”
天子“銮驾”已往紫宸殿去了,斋戒间很快便冷寂下来。
十四郎攥紧了手,僵硬的立在灯台之后,久久没有动静。
云秀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道,“我们也过去吧。”
十四郎回过头来,没什么表情,只眼中泪水忽的滚落下来。他抬起衣袖想要擦拭干净,可眼泪却不听使唤。他便又背过身去,胡乱擦拭了一番,便捂住了嘴。他的肩膀无声的抖动着。
他在哭——却不想让云秀看见、听见。
明明会抱住她强硬的命令“哭吧”,却无法坦率的将眼泪洒在她的怀里。
云秀不懂,却又似乎有些明白。
她便道,“我在门外等你。”
她靠墙坐着,为十四郎感到难过。
——看适才的情形,不论淑妃是否参与谋划了此事,这结果都是她所期待的吧。她明明知道天子死于非命,也该知道是谁下的杀手。可天子尸体还没凉透呢,她已认可了和凶手的盟约,积极谋划着掩盖事实。
而死去的天子就像个道具似的任人摆布、打扮,早已无人将他当一回事了。
十四郎甚至不能像普通人追悼自己的父亲一样,为天子守灵和痛哭。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就只有一会儿而已,十四郎轻轻的推门出来了。
云秀不知该不该上前抱住他。十四郎和云秀、和令狐十七都不同,他是心在红尘中的那一个。红尘之中诸多顾虑、烦扰都会驱使人去做旁人难以理解的选择。他若不想让她见自己悲痛的模样,必定有他的理由。云秀很害怕自己的举动会在她预想不到的地方伤害到他。
一时她只可怜巴巴的坐在门边仰头看着他。
十四郎也看着她。他眼中又盈满了泪水。云秀很怕他又要躲起来哭,忙低下头去,起身,顾左右而言他,“还去紫宸殿吗?”
十四郎点了点头,“嗯。”
他们进殿时,太子已经到了,却没有被允许进殿——淑妃传话出来,令他在外头等着。
云秀和十四郎直接进到天子寝间。
太医已到了,正谨小慎微的跪坐在案旁整理医案。他显然也被吓坏了,却不得不顺从的踏上贼船。
云秀近前看了看——太医整理的是天子开始服用丹药之后,医案上所记的日常脉象。又在医案旁备注何种脉象是丹药所致,古书中作何解。
……看来是商议好了,准备拿柳真人顶罪。
宫女们正在为天子装饰仪容,换上圆领袍子,将内衫领口拉得高一些,再用胡子一遮,脖子上的勒痕便没那么醒目了。
淑妃盘查好了天子宝玺,恰有宫女前来复命,便至天子跟前验看。见遗容不再那么骇人,才低声吩咐宫娥,“让太子进来吧。”
太子进殿时脸色蜡黄如纸。
见了天子遗容,扑上去便放声哭泣。
反而是淑妃不耐烦道,“别哭了,他听不见。正事要紧。”
太子抬起头来,眼睛里分明半滴泪水也无,干枯、木楞如黄沙扫过的荆棘。云秀甚至看不太出他究竟有没有难过,却能明显看出,他正因惊恐而头脑空白,又因亢奋而肢体不安——天子死后,这个全天下最尊贵的男人,身上透露出的最醒目的气质居然是无能。
而在淑妃一句“正事要紧”之后,太子显然也将天子抛之脑后了。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如此间不容发的时刻,为何淑妃却要他在殿外等候许久。
他甚至没有询问天子为何死去。
便先不安的问道,“儿子该怎么做? ”
政事堂的宰相们很快便被宦官们请来——虽还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可本该下值回家时却被禁军拦下来,强留在宫中待到这个时辰,他们基本也都猜到是什么变故了。
不管发生了什么变故,堂堂宰相却被禁军关在政事堂里,这背后的意味旁人还察觉不到,可经历过一次变故的柳世番却感到寒意迫近脊梁,徘徊不去。他心事重重的跟着宦官进入紫宸殿内,一路被带进天子寝间,远远望见淑妃正坐在天子床前哭泣,而龙床后十二屏屏风展开——显而易见屏后藏了人,便知预感成真了。
他心下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自天子开始服食金丹后,他便已开始谋划外任。服食金丹之人无不越来越昏聩、刚愎。丹火烧心,还会令人性情大变,暴躁易怒。留在这种君主身旁,不但不能匡正辅佐,还很可能一不留神丢掉脑袋。
不如韬光养晦,以待日后。
可当年天子力排众议起复他,重用不疑,君臣协力成就功业。若说他对天子毫不留恋,也不尽然。故而踟躇至今。
他料想到所谓“日后”不会太远——历代天子,凡服食丹药者,还没有一个能在丹毒之下活过两年的。
只是这个日后,来得未免太快了些。
想到前一日天子才发怒要责打太子、今日便出了事,想到政事堂前佩刀带甲的北衙禁军,想到当年他们一行人因何而获罪、又如何惴惴待死……柳世番终还是轻轻舒了口气,低垂下眼睫,决定今日绝不看不该看之物、不说不该说之言。
“天子驾崩了。”淑妃啜泣道。
宰相们俱都震惊悲痛。柳世番年轻、资格浅,倒还轮不到他先开口。已有人谨慎道,“可否容臣近前瞻仰?”
淑妃点头,起身避让。
眼下情形却不能只一人近前,那人目光一扫,偏偏选定了柳世番。
政事堂也有派系——柳世番人缘不好,他自成一派,其余的人均分成两派。这选得虽不很公允,却十分能服众。
柳世番无奈,只能随他一道近前。
近侍宦官掀开尸布一角,露出天子面容。柳世番见天子口唇绀青,知是死于非命,心下便生悲戚。
确认了是天子无误,是驾崩了无误,两人不免埋头痛哭了一场。
两位宰相跪拜之后,正要退下去时,忽有一阵邪风吹过,将盖在天子身上的尸布掀开,胡须吹起。
站在一旁的王卫清忙上前挡住两人视线,将尸布重新盖好,在天子身下掖了一掖。
——虽只有短暂片刻,可天子脖颈上青紫勒痕已昭然显露在二人面前。王卫清狐疑警惕的目光不由扫到两位宰相身上。
柳相公正抬袖拭泪,当是浑然不觉。李相公年老,泪眼浑浊,颤颤巍巍的将手搭在柳世番身上,似是悲痛得不能自抑——却辨不出是看见了无。
王卫清便垂了眼皮——心想,看不看得出,待会儿听应对便知。
两人退下后,淑妃便又道,“天子去得猝然,并未留下什么遗诏。该由谁继位,后事如何处置,便请诸位相公商议决定吧。”
“建储立嗣,正为此刻。”立刻便有人进言,“这有什么可商议的?该尽快辅佐太子即位,安抚人心才是。”
众人纷纷附议。
淑妃便问,“柳相公和李相公怎么说?”
柳世番轻舒一口气,“臣附议。”
“太子即位,名正言顺……”李相公摇摇欲坠,一句话喘了三喘,“臣也附议。”
从头到尾没有任何一个人质疑,天子究竟是怎么死的。
宰相们去殿外拟诏。
尘埃落定。
太子坐卧不安的在紫宸殿中踱来踱去,淑妃烦乱道,“你阿爹死了!”
太子愣了一愣,似是不解淑妃为何会这么说。
而后他忽的意识到,殿内帷帐不知何时已换做了白色。
他似是还没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茫然四望之后,他看到了灵床上父亲的尸身,一旁披麻戴孝的母亲。似是此刻他才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眼眶骤然间泛红,身上那种不正常的热度如潮水般褪去了。他颓然立在一侧,如被抽去栋梁的房屋般垮塌下来,无力的跪倒在地上。
“阿爹死了?”
“死了。”
他扶了宦官的手,几乎是被架到了天子灵床前。他哆哆嗦嗦的握住了父亲的手。
长久的战战兢兢的生活在君父的威怒之下,他早已忘了父子之间正常的感情是什么样的。可这一刻,那种朝不保夕的恐惧终于消散了,眼前的人丧失了君主的威严,就只是他死去的父亲而已——就只是他的父亲而已。
他摸摸索索的掀开盖住天子面容的布,看到他死去的面容,看到他脖颈上的勒痕。
泪水再也止不住,他伏在天子身上,懊悔、悲伤——也或者是放肆的痛哭起来。
十四郎苍白的坐在紫宸殿外台阶上。
听到殿内哭声时,他脸上才稍稍恢复了些血色。而后眼泪便不停的滚落下来。
云秀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握紧他的手。他却回身抱住了云秀,便伏在她肩上,无声的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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