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日头韶华盛极, 因着秋意渐深, 伴着金风倒也觉遍身舒爽。适才, 尚沉浸在丧婿之痛的学士府里迎来了一位贵客。
这会儿贵客的马车就驻停在汪府的前院儿里, 车夫等随行的下人侍卫皆安排去了后罩房用茶。而贵客本人则在正厅会见汪萼。
“王爷, 下官府上有丧事, 故而一直未敢登府拜谒。今日竟劳王爷亲自跑这一趟, 实在是折煞下官了……”汪大人恭顺的跪在地上行礼。
来人正是庆怀王李成周,这大齐唯一公然带头与谢首辅对着干的主儿!平素里汪萼等效忠于他的大臣,每隔五日必会登王府集议, 商讨近来的朝事动向。
而因着汪府遭到铁勒人的报复,女婿惨死府上,女儿也失踪了一夜才归家, 汪大人自是哪儿都去不了。朝中请了长休, 王府集议也未登门,只在学士府里加强了戒备。
王爷此次前来, 目的有二。其一为其打气。若汪萼就此耽溺沉沦, 无异于王爷断了一臂;其二便是为了苏明堂升迁之事。
李成周亲自起身上前将汪萼搀起, “汪大人免礼, 坐下来说……”
待二人坐下后, 王爷先是说了几句慰藉寒暄之词, 之后便进入了另一主题。
“不知汪大人对于此次苏明堂的升迁有何看法?”李成周啜一口茶,试探性的看向汪萼。
自从汪府遭此一劫后,他曾几度担忧汪萼心生怵栗, 就此打了退堂鼓。毕竟此人知之甚多, 若是当真起了脱离之心,便是难再留他。
王爷心中所想,汪萼又怎会不知?这条船既然选择上了,便再无退路!纵是王爷肯容他全身而退,谢正卿又岂能容他?莫说此次死的只是女婿半子,就算是亲子丧命,但凡他自己还有口气儿喘着,就得继续为王爷效命。
是以,他打算借此事表一番衷心。
“王爷,平日里咱们想要扶持个自己人上位,那是难上加难。对于稍与王爷有所走动的大臣,谢正卿都是防之又防,此次他竟无端将苏明堂连升两品,委实是让人猜不透啊!”
“不过请王爷放心,下官定会尽快查明真相。如今下官与那谢首辅乃是国仇添家恨!这辈子都与他势不两立!”最后这两句汪萼是凝眉怒目,义愤填膺。
李成周听闻此言,心中大悦。但还是奇道:“虽本王也始终觉得汪府此次不幸遭遇定与谢正卿脱不了干系,但汪大人如此笃定,可是收集到了何证据?”
“王爷,下官这些日子闭门不出,早已看穿想透。当初送那六个铁勒人来汪府的是谢正卿毋庸置疑,他料定了下官不会留活口,故而放出风去,让那些铁勒人见到族人的尸首,来寻我复仇!这等事无需凭证下官也深信不疑,要凭证又有何用,纵是摆到圣上面前……”圣上又敢为他做主么。
但是最后一句汪萼还是憋了回去,毕竟他与王爷所打的旗号便是拨乱反正,匡复正统。如今又怎能言语讥刺龙威。再者,行刺在前,又有何理。
王爷只点点头,一副会意的样子,接下来又安抚了几句,便起身准备回王府。走前又嘱咐一句:“定要仔细查清苏明堂与谢首辅可有任何关联。”
“是,王爷放心。”汪萼恭恭敬敬将庆怀王送至马车,直到眼见那马车驶出了学士府,才觉舒一口气。同时也心中明了,王爷这是已对苏明堂起了戒心。
转头欲回房,正巧见到女儿房里的丫鬟端着木托路过。托盘中放的是今午的饭飧,纹丝未动。
汪萼不由得眉头紧蹙,唤住那丫鬟询道:“语蝶又是粒米未进?”
“是,大人。每日送去小姐房里的饭菜都是再原封送回厨房,小姐顶多会抿两口清汤,饭菜是一筷子都不带动的。”丫鬟答着,便泫然欲泣。
那日回来时,汪语蝶说那些铁勒人只是将她打昏带出去,原本想要勒索些银两,可一晚后又突然改了主意逃命为先,故而将她放了。
但这话破绽百出,明眼人一听便知是谎言。
当晚进府作案时,各房皆有金银财宝,而那些铁勒人却连汪语蝶屋里的细软都未碰分毫。若是当真起了贪财的心思,何需费劲将人带出府去,屋内随意搜刮一下都够他们这些人数年用度!
更何况女儿回来时那一身污渍的衣裳……
然而汪萼与夫人皆未拆穿仔细盘问。一个柳弱花娇的官家千金落在一帮粗莽横暴的宵匪手里,遭遇可想而知。
哎——
汪萼心中哀叹,这些日子他连想要开解宝贝女儿都不知从何着手,甚至连关怀几句都怕令她起疑家人看穿了什么。不过这样不吃不喝下去也不是办法,他还是决定今日去房里看看女儿。
自打原本的房里出了事,汪语蝶便搬来了后院儿的一处厢房。
汪萼进门后未见屋里有何动静,但隔着屏风影影绰绰可见女儿正靠在床边儿坐着。他绕过屏风,见女儿目钝神呆的凝着手中所捧之物,如尊泥塑木雕般。
“语蝶,你这是在看什么宝贝啊?”汪萼故意像逗弄小孩子似的笑问道。
汪语蝶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爹爹来了屋里,赶忙将手心里的东西攥起往绣枕下藏去,“没什么。”
既而起身,嘴角扯出一丝笑意:“爹,您来了。”
“呵呵。”汪萼干笑两声,方才动作间他已看清了那物什,是个锦囊。是出嫁前汪语蝶绣给苏博清的锦囊。
三年前他嫌弃苏明堂的这个侄儿门楣太低,随父经营个破布庄无甚前途。便说什么也不肯同意那桩亲事,最终硬逼着女儿跟江洲首富的独子订了亲。
孰料今年才新婚就……
“语蝶啊,”汪萼一脸慈爱的笑容,声音亦是带着宠溺:“如今你苏伯伯业已在京城安家了,若是你在府里呆的闷,不妨去找苏妁玩儿,顺带也代爹向苏明堂道贺。”
自从当年棒打了这对儿鸳鸯,汪萼便再也不许女儿跟苏家人有任何来往,连儿时常玩儿在一起的苏妁都不许她接近。只是眼下没什么比女儿重拾生欲更重要的了,投其所好未尝不可。
汪语蝶怔了怔,她想开口问苏博清是否也进京了,但她深感无颜。自己这副残败身子,有何颜面肖想人家?
她脸上那一瞬过度的怔然、惊喜、再至悲愁,皆落入了汪萼的眼中。他自是明白女儿心思,若是当真能令女儿再登春台,他倒不惜做一回真小人!
“语蝶,你是还惦念着苏家大公子?”
汪语蝶垂头不语,凤眸噙泪。先前还能勉强佯装,这会儿便是彻底掩不住那点儿心思了。
汪萼也不想再跟女儿绕弯子,径直言道:“语蝶,当初狠心棒打鸳鸯是为父不好。但发生了这些后,难道你不曾在心中感激为父?”
一时间汪语蝶并未理解这话的意思,但暗忖须臾便懂了。确实,若是当初爹爹成全了她与苏博清,那这回惨死于床上的便是苏博清了!
想及此,汪语蝶抬起一双满浸水雾的媚细眸子,望着她爹,说不清的感激。她心属苏博清,但若是这份痴念要以他的性命为代价,她宁可承受分袂的苦楚。
汪萼见女儿这逼可怜样,心中越发的怜惜。与虚谬的体面比起来,女儿的终身幸福才是大事!
他终是将心一横:“苏公子这回虽未跟着你苏伯伯进京,但他要参加来月的秋闱。为父这回便正式允你,只要苏公子秋闱中举,为父便成全了你们!”
汪语蝶闻言情难自禁的打了个激灵!连眼中未滴落的泪花都甩了几碎出去。只是很快,她又从这个美梦中清醒了过来。
“爹,女儿业已出嫁了……”
“贤婿已故。”汪萼神色笃定,无丝毫动摇。
“可女儿已失了黄花女的名节跟身子!”汪语蝶嘤嘤垂泣,不欲再遮掩内心。
汪萼却无所谓的干笑一声:“哼,那又如何?他苏博清不也娶过妻圆过房了,你俩铢两悉称,谁也嫌不得谁!”
听到这儿,汪语蝶便啜泣声骤急,“爹也知……苏公子已是……”有家室的人了。
本以为这场不切实际的梦终于应醒了,可未料汪萼却刚毅果决道:“可以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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