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妁懵懂的看着那两名禁卫, 一时未能理解是哪里让他们觉得好笑。
嘴里只喃喃的应道:“是啊……”
这时另一个没说话的禁卫也笑道:“我说姑娘, 你抬头看看这里是哪儿?这里是紫禁城!你当咱们是什么小门小院儿的门房, 想见谁就能帮你进去叫谁!”
听他这一说, 苏妁才意识到自己当真是急糊涂了。之前不过是被召进宫来住了几日, 竟把这儿想成是她可随意进出的地方了!
可眼下除了求助谢正卿苏妁实在没旁的法子!她只好先表明身份, 为自己争取些可能性:“两位大哥, 民女是通政司左参议苏明堂之女!与首辅大人有几分交情,之前还在皇极殿内做客,今早才出的宫!求二位通融通融……”
“姑娘, 就算我相信你说的话,可你一个从五品通政司左参议的女儿……呵呵,莫说是你, 就算是你爹来了也不够资格进这神武门啊!”
苏婚越发无措起来, 眸中凝雨般聚了许多水汽,蹙眉无助的问道:“那就算民女不进去, 给皇极殿里的人递个口信儿或是字条行吗?”
两名禁军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 心忖着也就看她是个柳亸花娇的小姑娘, 若是旁的什么人, 敢磨蹭第二句时就得不来什么好果子了。
最后那个禁军语气平和的对苏妁说道:“姑娘, 你想见首辅大人啊, 只有两个法子。”
“哪两个?”苏妁瞪大了一对儿桃花眸子,像聆听圣旨般虔诚。
那禁军嗤笑道:“这第一个啊,是回家等召!”
“第二个啊, 是上床睡觉!”
“哈哈哈哈——”两名禁卫相视大笑。
苏妁脸上的那抹殷切期望, 瞬时如寒冬腊月被颗雪球无情压覆的香梅般。他们这是要她回家做梦去么?
呵呵,她总是将事情想的太过美好。她以为谢正卿对她温柔一些,对她贪恋一些,她便任何事都可以去指望他……
甚至来时的一路上她还在想,日后还不起银子大不了去给他为奴为婢偿还。只要他肯帮她这次,她什么都愿意。可是她却忽略了最起码的一点。
他是高高在上权倾天下的当朝首辅,就算她愿意拿自己的一切去求他伸手,可她有机会求他么?
他想见她,不过是一句口谕的事儿。可她想见他,却连神武门都进不去……
回去的一路,苏妁觉得无比狼狈。倒不是因着那俩禁卫的几句奚落,而是每当想起昨晚谢正卿与自己的缠绵,她便觉得讽刺!
她以为那般亲密过后,他便离她很近,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可原来他始终是她企及不到,肖想不得的。
马车行了许久后,苏妁才情绪镇定下来。她掀开车帘往外面看,看着看着,她突然想到褚玉苑!
对啊,她怎么竟忘了褚玉苑!
谢正卿如今虽不住在那儿,但褚玉苑的管家是和皇极殿的人有沟通的,不然怎会知晓大人何时去,何时不去。
褚玉苑的下人有不少认得苏妁的,那么说不定也能有法子帮她给宫里递个信儿。
马车很快便改道往褚玉苑去了。
***
皇极殿的小寝殿内,谢正卿站在铜镜前,骨节分明的修长五指缓缓滑过梳妆台上的木梳与妆匣。
那指间轻轻一拨,便将妆匣的其中一层打开,他挑出一支红玉金步摇爱惜的把玩。五枚琢成花瓣样的红玉嵌于金托上,如血似火。长短不一的几条金穗子上间或镶着碎小的红玉珠子,夭夭灼灼。
只是再好的东西,只这样看着也是光华尽失,最好还是戴在她的发间。他永远忘不了那日,那些红玉珠子滴洒在她一头墨染般的青丝上,是多么的惊艳。
“大人。”
听到门外是岑彦的声音,谢正卿将那支步摇仔细放回妆匣里,从小门回了自己寝殿。
“进来。”他准允道。
岑彦面色一如既往的肃穆,进门恭敬行过礼后,便禀起正事:“大人,属下已将人押去诏狱了。”
谢正卿未言什么,只是负手往门外走去。微微垂下眼睑的那双黑眸,仍满布着阴鸷。
诏狱乃是锦衣卫的北镇抚司所属,专门审拟罪案之地,拷掠刑讯,三法司不得过问。
当谢正卿带着岑彦穿过狭长阴暗的甬道时,已能听到尽头刑房里女人的阵阵凄吟声!那声音沧凉悲怆,楚掠惨棘!
“哐!”一推门,谢正卿疾步迈进去,侧目瞥一眼浸在木桶里的女子,脚下却未有半步迟疑的往宝座台上的虎头椅走去。
刑房十丈见方,女子被绑着手脚浸在屋子中央的木桶里,周遭有四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监看。
而宝座台则在正对门的最里侧,走到跟前儿,谢正卿一撩玄色大氅,潇洒落座。然后抬眸睥睨着十来步之外的那个狼狈女人。
“看来,那日的一花瓶冷水不足以将你浇醒。”他沉声开口,语气冷的能将女子身上的水珠儿凝成冰碴子!
可这仍解不了她一身的热辣!
女子缓缓抬起头,她的头发早已浸湿。他们在水里加了辣椒水,水珠儿滴滴嗒嗒的落在她的眼上,耳里,嘴里……
难受极了!
“谢……谢首辅……为何……这样对本宫?”她一字一颤,终于艰难的拼凑完一句话。
然而她等来的只是一声冷嗤。
接着谢正卿便问向一直‘伺候’女子的锦衣卫:“这是第几冲?”
“回大人,这是第二十三冲!”
以诏狱的规矩,每将犯人按进水中脉跳百下,再抬起,则为一冲。让人想死死不了,却又痛苦至极限。
谢正卿低头转动了下拇指上的玉扳指,嘴里漫不经心道:“看着还能将话说清楚,证明还有的是力气,那就继续吧。”
“是!”边应着,那名锦衣卫又将女子的头按入了水中!
那女子的手脚绑得很是结实,连挣扎都做不到。被辣椒水浸染至淡粉的水面上,只见那头乌发来回抖动。
又过了一会儿,那头发也挣扎不动了,此时正好百下,那锦衣卫一把将女子拽出水面!
“咳咳咳咳——”她咳出了好几口水,可呛进肺里的那些却是怎么也咳不出来的。此时她已能感受到来自五脏六腑被辣椒水洗礼后的烧灼感!
“求……求……放过……”她真的再也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如果可以表达清楚,她宁愿求他不用放过!一刀杀了她!让她死个痛快!
可这念头也只是闪过一瞬,很快她又想到肚里还有个龙子……她应该求生,而非求死。
“怡嫔,”谢正卿冷蔑的开口,右手伸了伸,示意锦衣卫暂且停止行刑。
“你可知水刑源自哪里?”
怡嫔的头晃了晃,也不知是作答,还是颤抖。不过她确实不知道。
她只知水刑是后宫惯用的一种酷刑,因为见不到外伤,事后便是告上去也很难追责,故而后宫的嬷嬷们常拿来管教太过出挑的宫女。
谢正卿给身边的岑彦使了个眼色,岑彦立马意会,大声教诲道:“水刑源自诏狱五行之刑的水目,怡嫔娘娘借用了去,却拿来对付首辅大人的人,这不太地道吧?”
怡嫔眼神张惶,眼下她自然不会关心这破刑法是谁创的!她只想知道如何才能摆脱了这地狱。
许是停了一阵儿没行刑,她终又可以间断着开开口了:“到底……要怎样……才能……放过我?”
就见谢正卿唇边浮起一抹诡笑,“招供画押就放你。”
“招什么?”怡嫔蹙眉望着宝座台上坐在虎头椅里的男人,他是想让她招那日如何惩罚苏妁的?还是想让她招为何要下毒害他?
事到如今,这些她都可以招,只要他能放她一条生路!哪怕将她的嫔位剥夺,就此贬为庶人,只要保住命,保住孩子,未来的荣华富贵还都会再回来。
见谢正卿不肯提点,怡嫔便清了清嗓子,主动交待道:“下毒之事是……是汪萼的女儿……汪语蝶教我的。她说若我不先动手,诞下皇子后必会……必会保不住这条命!”
听闻后,谢正卿的脸上却现出一丝失望。沉了片刻,他质问道:“不是朱誉晏要你做的?”
怡嫔脸上怔了怔,怎么会扯到皇上身上?难道就因为那日她央求皇上陪自己走这一趟?她赶忙摇摇头,坚决的否定道:“不……不是皇上!这件事与皇上无任何关系……”
那丝失望瞬间弥散至全脸,他垂下眼帘,又把玩下了那枚冷玉扳指,口中命道:“继续。”
不待怡嫔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头就又被人给按进了水里!这次休息的久些,故而她挣扎的也更用力些,那一头青丝搅在水里挣扎了许久,才渐渐停下,就在她以为自己真要气绝之时,头又被拎了出来。
她不懂,为何明明老实的招出了实情,他还要对她用此酷刑?
她一个后宫女子,从来只懂拈酸吃醋,谄媚炫惑,又怎懂前朝之事?她自然不懂,眼下一个小小汪家哪够填谢正卿的胃口。
他要的,是名正言顺的将朱誉晏拉下皇位!纵是这个皇位如今只剩一个虚名,可偏偏这个虚名,他也有兴趣。
“这回可打算如实招了?”他冷冷问道。
怡嫔如今已不敢乱答。要她诬陷当今圣上,打死也不敢!何况圣上待她一直不薄,怀皇子前便曾为她多次与皇后闹嫌隙,她如何能辜负圣恩。
“谢大人……你让我招什么都行,但给你下毒真的和皇上无半点儿关系!”
谢正卿的眼神忽地玩味起来,心道这么个女人,对朱誉晏也有真心?顿了顿,他又给了她个选择。
“既然不愿招这事,那就招你肚里怀的是谁的孩子。”
怡嫔错讹之情溢于言表,这孩子又如何有了悬念?“我肚里怀的是龙裔!”
谢正卿嗤笑一声,“那你是想说我今晚对你所做的,也是在谋害龙裔?可是据我所知,在怀子之前,你曾回过潮洲老家一趟。”
“我发誓,这孩子若不是当今圣上的,我就遭天打五雷轰!”怡嫔急切道。
她回老家时爹娘尚未出事,娘的确给了她求子的方子,事实证明这方子也果真灵验,回宫后只被皇上宠幸两回她便怀上了龙子。可如今这事竟被谢正卿当作个漏洞来作文章。
可谢正卿好似根本对她的解释不感兴趣,只又挥了挥手,那锦衣卫接了令立马又将怡嫔按进了水里……
待再次出水后,怡嫔先前脸上的焦急之色早散了,她明白了,谢正卿想听的根本不是真相,他只是要她在皇儿和朱誉晏之间做个选择!
要么,她认了派她给谢正卿下毒的人是皇上。要么,她便要承认肚里的孩子不是皇上的,那么这个孩子则必死无疑。
当然,不管她选哪条路,她的结局都一样,只有一个死字。如此,倒不如她自己求个解脱……
怡嫔突然咬住自己的舌头,可也就在她嘴唇微张的同时,身旁监看她的锦衣卫业已发觉,一把过来掐住她的下颚!
她这才明白,为何宫里的人皆说诏狱是个让人生不如死,求死又无门的人间炼狱!她太低估锦衣卫的机敏了。
“给她含荆棘枝。”谢正卿面色无波的命道。
接着便有个锦衣卫拿来了一个奇异物件儿,是两端连着皮绳的一根木枝。木枝有擀面杖粗细,上面生着密密麻麻的倒刺。
很快这东西便被塞进了怡嫔的口中!而那两端的皮绳则死死勒在她的后脑勺。
她的嘴再也合不上,稍一动那些倒刺便刺破她的唇舌,流出股股鲜红!她无法咬舌自尽,也无法再说出半个字儿。
谢正卿起身往刑房门口走去,走到木桶旁时他斜觑了眼怡嫔,见她眼神凄凄哀哀的在向他求饶。可是看着这双眼,他想起的却是另一个人。
被浸在浴桶中时,被关在废弃柴房时,苏妁是否也有过同样悲戚无助的眼神?可那时谁又曾怜惜过她……
“上纸刑!招为止!”丢下这句话,谢正卿出了刑房。
怡嫔被人从木桶中拖出,扔在冰凉的地上。接着她亲眼看着那些人拿来纸笔,用粗粗的毛刷沾了水,将宣纸均匀濡湿,然后拿过来……覆在了她的脸上!
一层,两层,三层……直到她因再也喘不过气来,整个人陷入了昏迷,那些纸才被人取下,然后一盆凉水激过来,她清醒了。
如此往复。终于有一次连凉水也激不醒她了,那些人便用力按压她的胸腔……
又一次清醒过来后,怡嫔迷迷糊糊的在濒死边缘听到又有人问她:“招不招?!”
“我招……”
……
就在谢首辅返回皇极殿不足两盏茶的功夫,岑彦便拿回画过押的供状来禀奏,怡嫔业已招了。
谢正卿问她招的是哪一个。岑彦答,怡嫔认了她肚里怀的并非龙种,而是回娘家时与府内家丁一夜欢好得来的孽障。
“哼——”谢正卿冷笑,这女人坏是坏,但对朱誉晏倒还真有两分情,宁愿将脏水泼到自己身上,也不愿引至朱誉晏身上。
想了想,他沉声吩咐道:“将供状拿去给皇上看,一并将怡嫔送由他处置。”
“是!”岑彦领命退下。
谢正卿穿过小门,回到小寝殿的那面铜镜前,将那把木梳拾起。上面还缠绕着两丝断发,他取下,轻轻缠绕在指尖,然后放在鼻尖儿处闻了闻。
那淡淡的茉莉香,是他贪恋的味道。
……
当晚,乾清宫小太监来回报,皇上业已亲手处决了怡嫔和她腹中的孽子,并传达圣意,皇上希望此事不要扩散。只是谢首辅听完这个消息,却也高兴不起来。
怡嫔的确是该死,也必须得死。但她死在了最终也要维护的那个男人手里,这确实让人觉得有些讽刺。
***
日影西沉后,天色渐暗,冷峭的风萧萧而起。苏妁在褚玉苑留了封短信后,便落寞的回了苏府。
褚玉苑的管家告诉她,褚玉苑与宫中的所谓联络,只是处于被动听令的角色。每回首辅大人要来时,便会提前派人来通知,而他们若是有问题需向上反应,则要通过不定期来褚玉苑巡察的公公。
而那位公公有时一旬来一次,有时一月来一次。
苏妁甚至腆颜开口求褚玉苑的管家先行支些银子给她救急,可那管家也只知她曾来褚玉苑做过客,并不敢为这么层关系就擅动库银。
既如此,她便只能期盼皇极殿的公公能早些去到褚玉苑巡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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