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上巳节, 先秦既成, 不过祭祀沐浴, 流传至今日, 已经成了国朝曲水流觞的风雅之举, 南朝山水佳丽地, 三月三过的比北朝隆重。可洛阳有洛水、长安有泾渭, 邺都有漳河,双飞的燕子春又回,临岸的桃花蘸水开, 所以,三月三,南梁能过, 邺都就也能置办得风生水起。
三月里春意疯涌, 两岸浮翠流丹,桃红李白, 惠风如薰, 絮飞蝶舞, 邺都的春天, 彻底活泛过来, 人便也跟着活泛。自凤阳门出, 小皇帝带着一干宗室大臣,浩浩荡荡一众人,过金凤楼、铜雀台, 兴致十足的, 直扑漳河。
临水设宴设帐,一轮明艳艳的朝阳将将跃出东边层层云彩,染得整条漳河水,犹洒金抛粉,潋滟生光,偶有飞鸟掠过,扇下几点子灰影,穿过融融流云,在一碧万顷的江头上划拉开几道流畅,很快,就消失在了目光的尽头。
远远望过去,漳河的景,俨然就成了锦制的屏,绣着的正是北国的烟水江山。
小皇帝四周环绕着宗室洛阳旧臣,一阵风来,照例被大雪席卷流转的万片花瓣,裹挟得几要眯住了眼,今岁漳河两岸的花,开的无拘无束,纵情任性,落起来,便也就毫不在乎,非要成个锦绣世界,一时弄得人目盲失道一般。
晏清源同温子升等人,围着铜壶准备即席赋诗,四下里,七嘴八舌等着不能成诗的罚酒,嘻哈一阵乱笑,有才不惧的,自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心里没谱的,已经苦着脸开始打哈哈,更有甚者,不声不响,悄悄开溜,不知跑何处去了。
围观的却是一群。
热闹闹一团,众人兴致正高,中尉崔俨因宫中事晚来半刻,晏清源抬头一瞥,便是一笑,起身亲自相迎,执崔俨手,在众人睽睽注视之下,安坐到了一处。
等到了该晏清源投壶,众人翘首相盼,忽就自丈把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暴喝:
“崔俨你个狗日的呢!”
炸雷一样,在人群里滚了过去,在本煮沸了的水里浇上一层油,油点子乱溅,众人面皮子一疼,赶紧张望了过去。
唯独大将军晏清源仿若未闻,手一扬,令箭准确掷进了箭壶,才淡淡地拿过手巾揩了揩手,扭头一看,是前将军阿思那,不知是否饮了酒,涨着个猪肝脸,往这边大步逼过来。
“狗日的崔俨,老子你也敢弹劾!”阿思那是武将,跟着大相国打过贺赖,因腿部中过带毒流矢,好了之后,变成了和柏宫一般的长短腿,无奈柏宫是天生如此,丝毫不影响对敌作战,阿思那却难能再堪大任,拨回邺城,仍封高官。
崔俨被他揪起领子一拎踉跄出老远,紧跟着,迎上那张喷着酒臭的大嘴,不听也得听了:
“老子跟着大相国趟死人堆时,你他娘的还露着个蛋不知在哪撒尿呢!”
骂的四下里哄堂一笑,平日里暗自恨透了崔俨的一拨人,都抱肩等着看这场热闹如何收场,崔俨面上,登时如被黄马峰蛰了一般,但神色不改:
“前将军受纳财贿,不可胜记,某弹劾错了吗?”
“狗屁!大相国说过了,我等九死一生,就是多花了几个钱,又怎么能跟平日里的战功相比,你算个屁啊,弹这个弹那个,我看你他娘的是欠弹了!”
“刺啦”一声,阿思那将个衣裳一扯到头,露出疤痕遒劲交错的胸膛后背来,冲着崔俨又是一声吼:
“崔俨,你个狗日的,倒是弹呐!看能不能将老子这一身功劳弹没了!”
看得一群人又是一阵阵“呦呵”起哄,再加上自来邺都,学汉人那一套文雅做派太久,久不闻如此酣畅粗鄙之语,听得人,从里到外,都觉得舒坦上天,有人一个激动,壮着胆子便起了头:
“前将军你这一身战功,跟他个书生废话什么呀!”
这一起头不要紧,跟着连珠炮似的,瞬间变作攻讦崔俨的修罗场,嘈嘈杂杂的,似乎都把晏清源这么个大活人给忘得没了个踪影儿。
那罗延早看不过,猛地立起,拔腿上来拨开围着不嫌事大的众人,一扬嗓门:“陛下还在那边,你们嚷什么,前将军,中尉他是天子命官,兰台之首,你要发疯,也看看场合!”
语音刚落,阿思那一脚便飞了过来,亏得那罗延是个机敏的,哪能平白就跟崔俨似的,手无缚鸡之力,任由人打,灵巧一避,往后掣了几步远,就没让阿思那挨上边。
阿思那到底是跟大相国出来的,那一身伤,也不是假的,那罗延不好众目睽睽之下跟他较真,一溜烟奔回晏清源身边,低声问道:
“世子爷,他是个大老粗没脑子的,不知被谁当枪当矛使唤呢,左一个大相国,右一个大相国,世子爷看要怎么办?”
那边小皇帝得了口风,欲来观摩,被几个宗室拦下,目中涵义不言而喻,小皇帝便不再坚持,也局外人一般等着瞧一出好戏。
四贵里唯独晏岳在场,佯做不察,只管和一众亲厚者饮酒观望。
这一群,皆年长晏清源少言十多载,多则二三十载,自黄龙元年开春以来,御史台和省里搅合起一片腥风血雨,没几个能独善其身的,上一回宋游道的事情,杨延祚出面,算是勉强下了台,没了后续,今日波澜乍起,晏岳想着正月里打石腾那事,看了一眼众元老,捋须沉吟:
“这么闹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你我是否该跟大相国修书一封,请大相国重新考虑世子的人选?”
一语说中在场各人心事,交汇了下眼神,彼此心知肚明,还没来得及详议,见晏清源从人群里站出了身。
“来啊,把他衣裳给我扒光,不是要晾军功吗?让他晾。”晏清源笑意盈盈的,“啪”地一声又当头掷出去一枝箭,当啷一声,落进了箭壶。
亲卫们蜂拥一上,押着阿思那就要下去,阿思那脑袋一昂,力气还是大得骇人,亘着脖子直叫唤:
“我不服!世子爷要是这样羞辱我,我就是死了也不服!世子爷可不要忘了,跟着大相国替天子守天下的,可不是崔俨这些只会拿笔杆子的窝囊废!”
这么听,人也不傻,晏清源冷哼一声,眼风一动,示意亲卫松开阿思那,走上前来,围着他打量了两圈,周遭此刻聚拢了什么样的目光,晏清源也清楚的很,不为所动,只是喝了一声“那罗延”,那罗延腰杆一挺,站了出来。
“脱了衣裳给他看!”
那罗延闻言,利索地扒开前胸,同样遒劲交错的丑陋疤痕一堆堆,众人惊怔,不知说什么好,立时鸦雀无声一片,等过这一瞬,眼看骚动再起,晏清源忽的一拽肩头,露出道深红印记,刀口见深的旧伤来,这才彻底压下去了所有声音,在场的,个个敛容侍立瞧着。
“趟死人堆,天经地义,我十二岁去拓跋氏那里做质子,十四岁虎口逃生回晋阳,十五岁入邺城辅政,二十岁去打淮南,流过的血,杀过的人,不比你们任何一个人少,怎么,我是不是要每日脱光了自己,给整个邺都的文武百官,都晾一晾,晒一晒?”
说罢拽上衣裳,突然翻脸无情:
“把他给我拖下去,直接送廷尉,候审!”
被镇住的众人,再回过神来,晏清源早在一干亲卫的簇拥下,不再搭理任何人,朝漳河左岸的安陵山方向去了。
山脚下漳河旁发生的这一切,对于一早来山间的归菀来说,毫不知情,只和秋芙两个,将春光大略赏了,在株老银杏树下,铺开个春天里的薄披风,一同歪坐到一起,各自说起家乡的旧事来。
归菀只是静静听两个姊姊说,也不插话,两只眼睛里头,雾气时而重,时而轻,拧眉把目光望进青翠欲滴的树林里,出神许久,一双青布软缎绣鞋搭在草地上,动也不动。
晏清源轻提马缰,一路顺着山道上来时,归菀正趴在披风上,专心看着一本集子,他下马前去,那罗延等几个侍卫也就颇有眼色地停在了不远处把守。
“你们两个是死人吗?”那罗延挤鼻子弄眼地压低声音朝秋芙花芽两个摆手,她俩个,便捧着一大束粉艳艳的桃枝跑了过来,却也不肯同侍卫混在一处,又往山脚下溜达了,一时也无人相管。
这里离漳河并不远,透过树丛,虽不太能瞧得见人影,可隐约的人语,却还是被春风给送了上来。
归菀刚翻页,一个身影,堂而皇之地往身边一卧,吓了她一跳,看清楚是晏清源时,他已经以臂作枕,偏过脸,看归菀要起身,对她一笑:
“别走呀,怎么我一来,你就想跑?”
方才那股不快,还停留几分在眉头,便凝成一道寒意,归菀便又撑着胳臂,看了看他,小心问道:
“大将军骋怀游冶够了吗?”
晏清源凝思片刻,漫不经心笑应了句:“老生常谈而已,”说着捏了捏她小脸,“不如美人在伴,没有你,我寂寞得很。”
归菀听不来他这般调情,把书一合,发觉他压着自己裙子了,便轻轻搡他一把:“大将军,别压我的裙子。”
晏清源不动,盯着她盈盈一注几要荡出春水般的眼眸,一个翻身,就把归菀彻底给罩在了身底:
“我偏要压。”
一副不讲道理的模样,归菀无法,底下人语忽的大了几分,吓得她一个哆嗦,那边又传来马鼻子里的咻咻声,知道亲卫也在附近,难堪极了:
“我给大将军读两句诗好不好?”
晏清源笑着摇头,把玩起脖间秀发:“不好。”
归菀眼睛一眨,甚是慌乱,两只手抵在他胸前,努力调试出个浅浅笑意:“那我给大将军踩束野花,编个新鲜花环好不好?”
“也不好。”晏清源将方才的事,放一放,拂去心中那股阴霾,只看着归菀笑。
再想不出其他花样来了,归菀急的鼻间开始冒汗,窘迫异常,晏清源俯下身,在她耳边开始吐气:
“我这会子不大高兴呢,要不,你让我高兴高兴……”
后头的声音越发低沉不清,归菀一个灵醒,伸手覆上他这就要贴上来的唇:
“大将军怎么了?还有人敢让大将军不高兴吗?”
晏清源眼中闪过一瞬的不耐,没有回答归菀,把她手一丢开,摩挲着樱唇,笑道:“你就敢,不是么?”
归菀瑟缩一下,顿时想起昨夜他那句威胁的话来,忍的脸通红,泪珠子还是一闪一闪的掉了下来:
“我陪大将军去看看风光不好吗?”
晏清源懒得理会,把归菀身子往下拉了拉:“别存心让我不高兴。”
朦胧间,耳畔忽响起一阵尖啸声,万分熟悉,这样的声音,寿春听过,在他的庄园也听过,归菀猛地抬首,就见晏清源仰面往后倒去,他似乎想抓住些什么,却只是勾到她一缕青丝,把握不住,白费心机一般,旋即跌到了草地上。
那枝箭羽,就清清楚楚地在插晏清源胸口处,和热滚滚红艳艳的血,一并出现在了归菀的视线里。
喜欢乱臣请大家收藏:(321553.xyz)乱臣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