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没什么特别的, 问了几个公子的课业, 平日里都读什么书, 妾照实说了, 太后说陛下大略也是读那些书, 其他的, 便是闲里琐碎。”公主努力回想当日情形, 一字不落地复述了出来。
晏清源茶送到嘴边,碧幽幽的茶汤上,映着他同样幽幽的两只眼睛, 只是一顿,随口笑着点了点头:
“课业总是头等大事,陛下不缺好师傅, 那群围着他打转的, 哪一个不是满腹经纶、书通二酉的饱学之士?”
公主也跟着点头:“陛下的师傅,都是郎君亲自荐贤, 自然不会错。”说着心念一动, 想起个小插曲来。
“妾出来时, 恰巧碰见小黄门引着个人进殿, 留着一把美髯, 迈着公府步, 目不斜视的,引人注目的很,后来, 妾拦下一个宫人一问方知, 说是陛下特地请进宫讲学的卢师傅,妾当时便想,郎君的授业恩师也姓卢,是不是都是范阳卢家的人?”
回应一下公主投来的目光,晏清源轻轻一笑摇首:“自然不是。”
一语说罢,同公主虚虚应付两句,晏清源还是踱进屋来,查看几个小郎君的课业,余光瞥着那几张绷得死紧的小脸,手一伸,大郎就把笔恭恭敬敬递了过来,晏清源舔了墨,提笔在纸上指点:
“字如人,不可媚俗,要有骨力,轻飘飘的,就立不稳,立不稳,就要摔跟头。”
“那漂亮呢?”三郎忍不住插嘴,“老师说大将军的字又有骨力又漂亮。”
晏清源面无表情乜他一眼:“框架稳了,再去求漂亮,明白了吗?”
几人纷纷应声,晏清源丢开笔,一个个查经学记诵,等耗到日头下来,才起身出门,三郎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恳请大将军得闲时,教我骑马射箭。”
晏清源回头,一皱眉:“骑射的师傅没教你们?”
三郎面上肃了一肃,小胸脯挺起来:“师傅教了,可我想跟大将军学,大将军的骑射功夫,是国朝数一数二的,既然是学习,为什么不跟最好的老师学习呢?事半功倍,何乐而不为呢?”
这话说的,叫人无可反驳,晏清源神情这才缓了一缓:“好,得空了我教你,只是,不要荒废了笔上课业。”
“儿知道,骑射是不忘本,可要治理好天下,还要靠文治,不能只靠马槊,马槊只能打的人身体屈服。”三郎这一串串大道理,听得公主也惊讶了,不知他从哪儿听来的,或者,自己悟出来的?
马槊,是北魏将士惯用武器,是北魏军事象征,被个黄口小儿,辨得这么清楚,晏清源一怔,若有所思,身子转了过来,瞧着三郎稚气的小脸,明亮的眼神,不由想到他早逝的母亲,最后的那段日子里,房间里氤氲的全是药味儿,她躺在那里,玉镯子,可以一股脑套到肩头,再也不是浑圆的胳臂……
想来,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回忆,可小孩子,却生长的如劲草,一眨眼的功夫,就能和他对上话了,晏清源轻吁一口气,问三郎:
“你说说看,既然马槊不能,那要怎么能让一个人心底屈服?”
几个小郎君前后不过差两年,三郎虚龄六岁了,一脑子的清言俊语,四子中,大相国也偏爱一身。晏清源虽欣慰他早慧至此,却也时常担忧并非吉兆,倒是大相国身边的陈元之最会说话:
世子爷昔年也是早慧如斯。
想到这,晏清源笑了一笑,听三郎一点也不犹豫地回答了:
“人不是畜生,只是屈服不行,大将军揽四方才士,只是让他们屈服吗?他们之所以愿意围绕在大将军身边,是因为大将军真正的礼贤下士,敬重他们,虽不能比肩高山流水,可对才士来说,也是知遇之恩了。不过,一味的好也不成,因为有的人,天生就是做狗的,狗不能养太肥,太肥了,会反过来咬主人一口。”
这高头讲章似的,文绉绉一气,听得公主都有些不清不楚了,唯有梅姐儿在一旁憨笑玩起了竹马。
一席话说的,终于让晏清源展颜,含笑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三郎却也不问他自己说的对与不对,小身子郑重一拜,又走回屋子里温书去了。
见晏清源似乎很钟意小郎君们的表现,公主也跟着眉目舒展,却看他往外走去,着忙问道:
“不在家里用饭吗?”
满含期待的语气,晏清源听得出来,转头一笑:“我还有些事,去去就来。”
看那一袭磊落又清俊的身影,绕过花廊,一眨眼,就消失在层层叠叠的青翠流芳里头,公主回过神,赶紧让下人这就把菜肴备起来。
初二朝会一下,晏清源照例问候关怀小皇帝起居课业,小皇帝不耐烦,却也装的风平浪静,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
案上有近几日练习的大字,晏清源随手拿来品评,一眼认出这是在模仿谁的字迹,已经是五六成的像,楷隶不清的,却不道名,只赞一句带过。
君臣间的对话,味同嚼蜡,太后在一旁始终不发声,暗暗窥测着晏清源的神情,也一如既往的,实在瞧不出任何端倪,直到晏清源把大字放回案头,不知是碰了一下,还是怎的,惹的他眉头一皱,太后忙见机询问:
“大将军怎么了?”
迎上太后那双多情凤目,晏清源心底笑了一声,面上却如昔:“臣上元节遇刺,伤了手腕,当时未着意,不想其实是动了筋骨,到现在也没好透。”
陡然就提到了上元节,太后余光往小皇帝那扫了一眼,仿佛已经看见隐在袖中的手,又不觉成拳。
遇刺的案子,三司会审,最后只是随便惩处了司隶校尉监察不力的罪过,行凶的俱身死湮灭,算是不了了之,晏清源当初也无异议,此刻,忽又拎出来说……太后见晏清源还是了无端倪,一笑带过去,不等自己反应,已经说的是另外一件事了:
“明日三月三,臣再去看看各项事宜是否一应备妥。”
邺城的这件盛事,小皇帝本不大多感兴趣,直到听卢静说了两回会稽的曲水流觞,才一发好奇之心,想着亲睹一番,也无不可,此刻,露出点真心的笑容,命晏清源退下了。
出了大殿,晏清源径直往省中来,昨天就得了信,遣出去的两部从事,已回邺都,没去东柏堂,先来省中述职,晏清源一到,施施然进来,众人目光齐刷刷的一聚,纷纷站起来见礼了。
晏清源颜色和霁,振了振衣袖,在主座坐定,把从事递上来的奏呈一抖,一行行的看了下去。
他看多久,台阁里就寂静多久,众人只有眼睛在动,都盯着晏清源的一张脸,生怕错过了他什么微妙的表情变化。
可至始至终,那张长眉入鬓,星目如漆的脸上,半点变化也无。
“妙得很,”晏清源手一扬,奏呈便一点不差地甩到了案匣里,他开始不紧不慢地叩起指节,“一个定州的深泽县令,一个冀州的东光县令,一个巨鹿郡太守,太尉当作切瓜砍菜似的,说杀就给杀了,好大的手笔,”说着一笑摇首,“太尉的脾气,见长啊!”
晏清源脸上还挂着笑,其余人既不敢笑,也不便接话,唯有宋游道,毫不在意地捞起案匣里的奏呈,飞速看下来,十分坚决地告诉晏清源:
“北道行台滥用职权,跋扈其间,五州竟无一地方官员敢上折子弹劾,可见一手遮天到何田地,御史台弹劾他的折子,早是高高一摞,大将军应立即召回百里子如,把他禁在省中,付于廷尉,等着下狱!”
左丞的手笔,也一样很大,三公说下狱就下狱了。
众人面面相觑。
晏清源不语,沉吟片刻,面色有些凝重,语气却轻飘飘的:
“备笔墨罢。”
只见他提笔埋首,刷刷几笔,不知写了些什么,又盖上了大将军朱印,火漆一封,随即丢给宋游道:“加急送过去。”
一时看的各人心思不定,外头抬脚又进来人禀事,正在恒州括地的徐隆之来了书函,把近日诸多事宜,一一给晏清源在信中做了详禀。
恒州最大的一户,便是晏清源的姑父--恒州刺史广平公库狄干,晏清源锁眉看了半日,这一回,倒什么也没说,还是随意把信函往案匣一扔,掸了掸衣襟起身,笑着对众人说道:
“明日三月三,诸位今天散班还是回去早备诗文的好。”
说罢噙笑仍端着那副清雅自若的神情又施施然去了,他前脚一走,“哄”的一声,众人立马把宋游道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左丞,你看大将军刚才是什么意思,真要把太尉下狱?”
“徐司空的信里,又说了什么呀?”
没人过问一直安坐其间的左仆射晏清河,晏清河也浑不以为意,将手头事处置好,到了散衙的时候,一声不响地出了宫门。
府邸落成,晏清河搬进了大半月,渐渐熟悉起各项开府事务,甫一进家门,那两个所谓绝色的丫头,早一边一个上来侍奉他更衣盥洗,其中一个,许是觉得热,衣领子扯的低,要露不露的,晏清河漠然瞥了两眼,忽把人一拽,就摁倒在了榻上,另一个见状有眼色的立马扭头去了。
命人将凝香弄走,晏清河犹似嫌弄污了床榻,吩咐两个小厮进来,把榻也抬了出去,拿水洗了,在院子里头一劲暴晒去了。
阿六敦领人进来时,晏清河已经衣冠整齐,安安静静在窗子底下装起一副箭弩。
来人蓬头垢面,见了他,呼吸明显一促,只把怀中帕子掏出,毫不顾忌地咄咄逼问,声音因含炭明显伤了:
“公子从哪儿得来的这帕子?”
雪白的底子,绣着一茎出水的红莲,被几片浓翠托住,“兰亭”两字半掩在叶下,欲藏还露的,正是当初第一次见陆归菀时,捡到的帕子,晏清河回头冲他淡淡一笑:
“程信将军,看来是兰亭二字勾起了思乡之情?”
他这声调一开,来人便知坏事,却还是镇定不改,既然能寻到他的人,又拿帕子相引,此刻开门见山地指名道姓,程信心知肚明,自己的身份,早就暴露了,便也不惧他,大大方方把目光投了过去。
“我既然能找到将军,也就能助将军救回陆家小姐,手刃仇人,将军信不信?”
上来就开出最诱人的条件,程信不能不心动,略有愕然地看着晏清河,晏清河把箭弩一放,很有耐心说道:
“你可以不信我,但除了我,你也无人可信不是吗?将军不赌一赌,一味蹉跎着,又有什么意思?”
程信坐在这,默默打探他半晌了,刚进府时,一抬头就看出了名堂,那么醒目的几个大字:太原公府。
北朝封太原公的,也就是晏清源的同父异母弟,除了晏清河,还有哪一个?见着了本人,跟晏清源大相径庭,程信当初在寿春,可谓是将晏清源的模样刀子镌刻似的,刻在了脑海中,在陆士衡死后的日日夜夜里,没缺席过一次惦记着。
好啊,这是兄弟阋墙吗?一点也不稀奇,程信被窗子透进来的暖风一吹,心里躁热得很,等瞥见枝头那丛丛的绿意,波浪似的,起起伏伏,点染成晕,脑子里才跟着又是一清明,低首看了看手中的帕子,那个温温柔柔,恬恬静静的小女孩子,仿佛又俏盈盈站到了眼前,一笑的时候,脸上尽是腼腆的酡色:
“程叔叔,爹爹和老师让你到后院去喝酒!”
程信的睫眶有点湿润,抬头盯着晏清河,冷笑一声:
“好,你我各取所需,晏二公子是聪明人,既然这么开诚布公,我不啰嗦,你想当世子,我要杀晏清源,只是,你别跟我耍花招,我只报仇带人走,其余的,你给我也不要,但你晏二公子,要是敢有花花肠子,我倒戈了晏清源,他爱才你我都清楚,到时,你照样一条活路也没有。”
晏清河听了面不改色,只是微微一笑:“程将军是痛快人,我当然知道这其间利害得失,但有一点,怎么取胜,怎么把握大一点,不知道将军有没有兴趣听我来解析解析?”
夜色下来的时候,晚风的暖意更重了,连着不休几天的吹,漫山遍野的花,一夜悉数绽放,此刻,晏清源玉带上,那织着回纹交错的缠枝莲,也迎着春风,缠绵地在他腰际盛开一般。
他在廊子里的阴影里,已经站了片刻。
用了晚饭,又看几沓折子,等眼眶隐隐发涨,透过窗子一睃巡,外面已经是黑漆漆的一片,倦鸟归了林,只有草丛里小虫低鸣起来,晏清源放下同样有些发酸的长腿,信步朝梅坞走,屋子里只有两个打瞌睡的丫头,晏清源转身又出来了。
梨树下,隐隐绰绰的,立着个疏影,晏清源把转手里的长灯,就这么倚着阑干,盯着泥塑一般的陆归菀,她仰着颈子,难不成是在数星星?
只是,风一过,梨花瓣子就飞旋着光洁洁地扑了她满身。
等到晏清源一靠近,归菀就察觉了,因为他身上的那股兰惠香,是她熏衣时所用,归菀回头朝他福了福身:
“大将军。”
这一拜,让晏清源觉得有些陌生,她恭恭敬敬的,像省里的那一干人,也像府里整日见的那些来往不断的奴婢,一时间,兴致顿缺,慢悠悠地伸出手,蹙眉摸了摸她发辫:
“我一日不来见你,寂寞了?”
归菀恍若未闻,像是在跟自己说话:“日子过的真快,去年这个时候,寿春的梨花也开着,我剪了几枝,把那个天蓝釉长颈瓶插满了,一屋子的清香……”
晏清源不说话,一副静静等待下文的模样,可归菀忽的打住了,转手抚了抚梨花树干,冲他一笑:
“时辰不早了……”
话未完,自己又猛的打住,他别以为自己是邀他同寝安置,一想到这,归菀一阵刺心,索性把话个掐断不提。
可晏清源却忽然提道:“那个瓶子,我本来要给你带来,被几个毛手毛脚不中用的,跌碎了一地。”
听得归菀心头顿时狂跳,止不住问他:“你进我房间了?”
晏清源意味深长的眼神看过来:“对啊,你那间闺房,布置的极好,可惜了。”
一听这话,归菀便沉默下来,晏清源闲闲地在她肩头拈起朵落花,若无其事地说道:
“寿春城里,陆府收藏的宝物,丢失损坏了不少,你父亲手下是不是有个叫程信的偏将?”
这前言后语间丝毫联系也无,本听得恨意充盈,归菀立时被踩了脚一般几乎要跳起来,发呆看着他。
晏清源便笑吟吟捏了捏她小手:“三十六具尸首,却只有一个瘦弱矮小,哪里像是你父亲的手下,我进城时,本不想动你闺房,可你房里乱糟糟一片,早有人先一步,把你许多物件清扫走了,捉来的几个俘虏,告诉我,见到一个叫程信的偏将进了你的闺房,嗯,我在想,是不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把菀儿值钱的宝贝,都卷跑了?”
他手上力道不觉大了,归菀吃痛,一把挣开,死忍住脱口而出的话,只是轻轻说道:“什么人没有,有高尚的,就有卑鄙的,张品贤不就卖主求荣投靠了魏军?”
说着脑海中,自然跃出当日小六因张品贤叛乱而被卷去脑袋的血腥场景,归菀眼中一酸,泪水盈上来,间或一闪,被晏清源捕捉到了,只是目视归菀而笑:
“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必拘泥。”
归菀眉头一皱,眼中又燃起了甚少见的火苗,在这漆漆的夜色里,唯有她自己知道:
“何谓大丈夫,我想,大将军并不清楚。”
“唔,我不清楚,那你清楚?”晏清源听她声音里染上丝倔强,心头顿时来了兴致,长灯一丢,滚到地上也不管,把人抱在胸前,不顾归菀挣扎,几是贴着她的面,鼻间厮磨,吐着温热的气息:
“说说看,什么是大丈夫?”
归菀被他身上的味道包裹着,心绪烦乱,推又推不开,只得红着脸道:“大将军自己去看书,书里有答案。”
“那菀儿觉得我是不是大丈夫呢?”晏清源又开始逗她,归菀秀眉一蹙,似是很难作答,于是,含含糊糊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晏清源心火一下燃得燎原:“我是不是大丈夫,菀儿还不清楚么?”
身后忽传来声声“世子爷”,由远到近,是那罗延,不知怎的,寻到这里来了,若是平时,他断然不敢,可见当是有要紧的事宜,晏清源弄得满肚子火气,只得作罢,将人一松:
“明日我教你好好领会什么叫大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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