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这里是经了场恶战, 不消她说, 人也都纷纷动作起来。
火把一点, 把四下照得霎亮, 令人作呕的血腥扑得满眼满鼻子都是, 不多时, 就听见细微的呻、吟声起来了, 士兵把凡是着魏军铠甲的骑手们都一一探了鼻息,果然,有的再无生气, 有的不过昏厥而已,将官连忙命人抬了去。
归菀强忍着不适,战战兢兢走来, 学他们的样子, 俯下身,拿火把一照, 正对上颗面目狰狞死不瞑目的人头, 吓得她花容失色, 尖叫着, 连退两步, 直接坐到后头的尸身上去了。
软软的, 一摸便是一掌黏糊糊的血,归菀简直要晕眩,一个忍不住, 偏头“哇”地声吐了。
这一吐, 全糊一张脸上去了,刘响头昏脑涨间只觉面上一热,激灵醒了,浑身无处不痛,他发不出声来,只是把手一伸,混乱间一把攥住了归菀的脚脖子。
“啊!”归菀再次尖叫,想要跑,半点力气也无,小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旁边人实在看不下去,过来劝她:
“陆姑娘,你还是过去等吧。”
可归菀不动,顺着她的脚踝,大家仔细一辨,倏地一阵惊喜:“啊,是刘校尉!”说着,赶紧把他扶起,第一要问的便是:
“大将军呢?”
刘响伤在肋骨,疼得岔气,一脸的苍白冷汗,一听见“大将军”三个字,面上立下变了神情,忍痛挣扎而起。
见是刘响,他还活着,归菀欣喜地几乎要掉泪,两手绞作一团,天知道她是多么害怕看见死人!又是多么希望人都能好好活着!
“刘响!”归菀情不自禁喊了他一声,不觉就哽咽了,她也很想问问,那个人,是不是还在人间?归菀脑子乱作一团,脸上刚得的那份欣慰很快又凝固成了个怅然若失的神情。
她一发呆,倒忘记了怕,周遭全是杂七杂八的人声,火把嗤嗤燃着,站在一地的月辉里,知道头顶月亮古往今来都不曾变过,人却渺渺呀,一时间惘然得要命,耳畔忽传来一声低笑:
“菀儿,是你么?”
她以为是听错了,猛一回首,两人心有灵犀似的,借着月色,归菀就仿佛看到了晏清源嘴角那一副永远什么都不在乎的洒脱笑意。她一捡火把,笃定地朝前跨去,险些被尸身绊倒,也浑然不觉,蹲下来,火光移到这人面上:
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痛了眼,晏清源微微一眯,那张脸,已经被血污染了大半,却还是冲她莞尔:
“快叫人送我回去。”
他在流血。
不等归菀张嘴,已经有人围了上来,瞬间将她隔开,七手八脚一阵乱忙,这就要送他回大帐,晏清源忽开口低问:
“刘响他们呢?”
“大将军,你的亲卫死伤近半,刘校尉还在。”
晏清源嘴巴发干:“照夜白在哪儿?”
把人问的一愣,好在很快有人挤过来回话:
“回大将军,照夜白找到了,只是它被砍断了腿,再不能站起来了,伤势极重!”
晏清源一想照夜白那素来温顺望着自己的样子,心头一沉,忍不住闭上了眼:
“给它个痛快。”
回到营帐,医官又是好一阵忙碌,归菀也跟着里里外外跑东跑西,热水、剪刀、纱布、金疮药不一而足,这些东西对于归菀来说,似乎已经成了军营生活的一部分,再不陌生。
晏清源照例忍受得了,咬牙不吭,归菀别过脸去,不大忍心看,只埋首给医官递物件。
等伤口处理好,医官嘱咐两句,归菀一一记下应了,把人送出,再折回来,就见晏清源尽管虚弱,却笑吟吟靠在榻头凝望着自己,看那神情,似乎早等着跟她撞一撞目光似的。
他精神似乎好点了呀?她略腼腆,很想问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也听闻贺赖首级被割,那样一个场面,似乎不用问,也能猜出个八、九分。
于是,快步走到胡床前,把那些被血渍浸透的袍子一揉,抱在怀里,这就要给他去泡到盆里去。
“我没死,是不是也很失望?”晏清源笑着问她。
归菀神情顿时凝滞,心口仿佛砸下块千斤重的巨石,她没说话,只是把脑袋一摇,袍子放到水中,洒了层盐,加上皂角,弯下腰,便在烛光里勾勒出个纤细身影,她把袖子一挽,卖力地搓揉起来,直到两手发红,也不肯停。
晏清源就这么静静看着她,两只眼睛里,冷了热,热了冷,沉默良久,许是拿下贺赖的亢奋未过,身子疲惫,精神却不倦,眉头一皱,又笑问归菀:
“你怎么会在那儿?”
归菀这才甩了下两手的泡沫,撩了下额发,轻声说:“世子一直不回来,我很担心,见刘刺史带着人马要去找世子,我求他带上我的,他不肯,我就偷跟了上去。”
她的骑术,倒是一日千里了。
晏清源眼睫一垂,投下的阴影把眸子里的真实情绪遮挡得干净:“担心我啊……”
像是问她,又像是自语,没有后续。
两人一时间竟都没话可说,归菀舔了舔嘴唇,脸上微红:
“世子,你喊我的时候,已经看见我了么?”
晏清源嗤一声笑了,扯得伤口一痛:“你叫声那么大,吵也被你吵醒了。”
说的归菀很不好意思,往他脸上一瞧,他眼睛里不知几时有了淡淡的嘲讽: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你一个小姑娘家,知道什么,真见着了死人堆,就会吓得直叫唤,生生死死,现在知道性命的要紧了么?”
看着他身上厚厚那一圈绷带,归菀没有说话,脑子里转了转:
这是第几回见他受伤了?
外头隐约传来一阵阵马鼻子“咻咻”的声音,归菀忽心头一酸:“照夜白,世子让人把它杀了是不是?”
一提照夜白,晏清源明显心绪不佳,面上却无多少表情,轻描淡写带过去了:“它没有用了。”
顿了顿,才补说,“它那个样子,生不如死,我是为它好。”
归菀一抽鼻子,想起以前望云骓和它同拴榆树下亲昵无间的模样,近在眼前的,则是在渭曲,她同晏清源说话,两匹马就在一旁怡然自得地啃着草静候。如今,望云骓落了单,它知道自己最亲密的同伴已经不在了么?
“望云骓要是知道了,怕也会伤心的。”归菀眼角湿润,不由自主说了一句,晏清源听在耳中,微微笑了,冲她一招手,归菀以为他需要什么,赶紧过去,征询的目光一望,人已经被他箍住腰身,晏清源在她胸前蹭了两下:
“我呢?”
归菀一时未解,以为他说的照夜白,便鸡同鸭讲似地答了:“我知道,世子自然也是伤心的。”
他忽然觉得她真的很败兴。
但身子是香的,舍不得松手,摩挲有时,忍不住去找她的唇,仰着头,就凑了上去,两人气息相交,十分难得的,归菀这一回只是瑟缩了下,两手不觉放在他肩头,却温柔地承受了。
她懵懂回应,虽还是有点青涩,晏清源心底哂笑:几年都没学会。但倒也畅意十足,两人都有些发晕,痴痴缠缠的,直吻得归菀身子发软,手朝他脸上攀去,可他下面那东西禁不起已然想要昂然抬头,晏清源不得不艰难地把人推开:
“去,给我端杯茶来,口干舌燥的。”
骤然抽离,归菀猛地回神,意识到自己方才在做什么,如坐针毡一样,转过身,连忙去给他斟茶了。
晏清源负伤,于是下令前锋先行,驰往长安与段韶等人合兵。他伤情反复了几日,稍稍稳定了,不再夜间动辄起烧,才决定动身。
归菀从帐子外头进来,见晏清源正在和晏岳说话,看她进来,晏岳早习以为常,不过还是下意识地把话头一收,看看晏清源的神色,晏清源神色平静地把头一点:
“继续说。”
“打下长安,只是时日问题,但就怕一件事,死了贺赖,关陇豪右们的人心向背如何?贺赖经营多载,很得人心,属下就担心一件事,他死了,关陇的豪右会再推一个领头人出来对抗世子。”
晏清源很赞赏,表示认同:“太宰跟着大相国跟贺赖交手无数次,对关陇的情势,脉把的很准,不过,在他手底得志的其实还是北镇鲜卑人,他礼遇关陇汉人豪族,给的都是清而无权的高位,有能立赫赫军功者,升迁也并不显著,这群不得志的人,恰是我们的突破口。”
听他一口一个鲜卑汉人的,晏岳心里有抵触,试探问了句:
“世子的意思是……”
晏清源一抚额头,笑道:“等我们到长安,段韶也差不多了,到了长安,发布什么诏令,会一会哪些人才是最重要的。人心这个东西,要么以利得之,要么以义得之,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不过利字当头而已。至于百姓么,能吃饱饭就是福气,哪管你谁来做皇帝?”
说完,让归菀上前来:“替我备笔墨,”他对晏岳又道,“我先给段韶手书一封,太宰去准备下,我们也这就启程。”
等晏岳告辞,归菀把纸笔朝他眼前一推:“世子,咱们要去长安了?”
晏清源提笔舔墨,微微一笑:“对,去长安。”一纸写就时,晏清源抬眼看了看她,“等拿下长安,我有件事想告诉你,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归菀奇道:“世子要告诉我什么事?”
晏清源笑笑,手指在她领口轻轻一摩挲:“到时自然告诉你,你应该问我,我要你答应什么事?”
归菀满头雾水,只好问道:“那世子要我答应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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