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清源不语, 沉默了一瞬, 先命人进来把信取走, 继而, 对归菀说:
“穆孚来了封书函, 说收复寿春城时, 无意在一户人家发现了副梁将所穿明甲, 一问才知,是当初埋葬陆将军时有心人留下的。”
彼时杀了陆士衡及一众降将,就地掩埋, 至于后续,晏清源本也不知,只能猜测许是百姓敬仰他守城持节, 又将人挖出来, 保存衣冠也未可知。
归菀一张脸顿时变了,两只眼, 迅速鼓上了泪, 成串成串往下掉, 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晏清源。
她说不出话。
晏清源目光停在她泪痕宛然的脸上:“陆将军的明甲, 我让穆孚遣人送回了邺城, 日后, 你也好带回会稽设个衣冠冢。”
归菀哽咽,挤出一句话:“世子要我答应的,是这件事吗?”
晏清源点点头:“现在整个江左混战不堪, 你好好的, 等日后放牛归马了,自然有机会回会稽,我亲自送你回去。”
后面一句,分明立下惹恼了归菀,她双目通红,情不自禁反问道:“世子跟我一起回会稽?做什么?祭拜我爹爹么?”
察觉到她针锋相对,明显不悦,晏清源索性不再说这个事,换个话题:“简单收拾下,跟我去长安。”
一路上,因晏清源伤势未愈,两人坐的马车,里头一应俱全,行驶在官道上,四平八稳的,处理完军务,晏清源闲时也能读两页书。归菀则沉默许多,无心看景,时常坐在车壁的角落里发呆。
他们一行人抵达长安时,是十日后,时令已经晃进了九月,草木凋零,秋风秋雨,雁阵频现,归菀一打帘子,瞧见了头顶的人字型,领头的那一只,煽动着灰翅,朝南,再朝南,也许就是向着她的家乡,直到成茫茫黑点,才依依不舍把帘子放下。
这个时候,长安城已被魏军所据,百姓惶恐,本以为东人要屠城杀戮,却并无动静,反倒有将官出面安抚,甚至未去洗劫皇宫各殿,一切如常。如此情状下,长安城内那股惊惶躁动,渐渐褪去,等晏清源一行人入城,就在坊间一处极寻常的府邸下榻了。
晋祚终结以来,长安城几度易手,战火绵绵,这座曾经最具汉帝国气魄的恢弘城池,一度如洛阳,民生凋敝,尽是荆棘铜驼之悲。
贺赖经营几许,多有恢复,但想要重回长安城巅峰却绝非一朝一夕之事。晏清源不急着处理军政,伤又见好,携归菀至长安古道一转,再去茂陵,一片苜蓿石榴丛下,等见到两座墓冢时,归菀才了悟:
这里是埋葬卫霍的地方。
其间,卫青的墓地以庐山形状起冢,霍去病则以祁连山起冢,马踏匈奴的甥舅两人,就这样,永远长伴武帝左右了。
晏清源抚了抚她肩头,却是什么也没说,只带她观景,大有凭吊怀古之意,几百年风雨,王朝更迭,犹似流星,似乎转头成空,但前人的功业,却俨然变作传奇,熠熠的,依然散落人间。
“冷么?”晏清源把披风取出,搭在了她肩头。
茂陵秋风里,两人皆是客,归菀呵了下手,说道:
“渭水秦川,苍苍茂陵,我以前只在乐府诗里见过长安,原来,它长这个样子,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晏清源笑笑,一脚踢开丛杂草,挥鞭四指:
“那是因为,南朝文士的诗歌里,所写的长安,是他们根据文献想象出的长安城,恢弘壮丽,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日后,它还是有机会再现盛世的。”
志满意得的眼睛,同归菀一对上,却复又变得温柔多情了。
是啊,盛世风情,建康也曾有逶迤绿水,迢递朱楼,提笼可采桑,大道满春光。归菀目视着眼前英雄冢,一阵出神,见晏清源朝高台走去了,跟上来,临风远眺,仿佛烽火狼烟的尽头天地就可入怀,晏清源就站在她前侧:
影子是一抹苍青色。
晏清源忽转头冲她笑道:“等那个壮丽恢弘的长安城再世,你来看,就真如诗中所写了。”
归菀看着他眉宇间的勃发,略觉恍惚,无意识地把头一摇:“不,生而为人太苦了,我只想终老渔蓑,长安城留给喜欢它恢弘壮丽的人们就好了。”
晏清源微微一笑,没表态,把她手一牵,策马回了住处。
接下来的小半月里,归菀只知晏清源极为忙碌:
每日要么外出,要么会客,小小的府邸里见过各色人等,有白衣士子,有纠纠武将,人来人往间,也显得嘈杂了。
她躲去后院找清净,临窗描个帖,做几针女红,实在闷了,就侍弄起廊下一排排的花草,拿个剪刀,修剪起花枝,也是乐趣。
这一日,趁秋高气爽,归菀把他衣裳重新晾晒一遍收进来时,见他正在封漆,随口问道:
“世子,我们几时回邺城?”
“快了,这就动身回去。”晏清源答道。
归菀一愣,一面叠衣裳,一面说:“长安的事,世子都安顿好了?”
晏清源蹙眉一笑:“差不多吧,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面面俱到,我也不能老耗在这,该留的人都留下了,我们先回邺城。”
说完,上上下下看起归菀,眼神中,不觉就炽热起来,归菀被他看得腮上发热,飞起片红云,不声不响地就要往稍间走,被晏清源伸手这么一捞,人跌进了他的怀抱。
温香软玉在手,晏清源只觉连日的焦头烂额有了慰藉之处,不由得在归菀颈窝里一蹭:
“等回京都,最重要的事情我可要提上议程了。”
归菀手里还扯着他的衣裳,娇羞无限,把他推了一推:“痒……”说着,趁势溜出他的臂弯。
“痒?”晏清源看着眼前这张眉眼胜画的脸,忽从榻上一起,敏捷如豹,立马把人捉回来,压在身下,目光灼灼盯着归菀,暧昧笑道:
“我也痒。”
两人扭作一团,归菀娇喘微微:“世子哪里痒?”
见她在询问,晏清源故意吊她胃口:“唔,我啊,”手不觉就探进了衣襟,坏心眼地笑了,“我心痒呀。”
归菀没防住他突然来这一手,微的吃痛,脸上顿时失火:“世子,别这样,万一有人来找你禀事!”
这副模样,还是跟当初那个小姑娘别无二致,那股容易害羞的劲儿是无论如何也散不去了,晏清源瞧得心火更炽,有心欺负她,咬着小耳珠就逗弄起归菀:
“你旷了我这么些日子,嗯,我得一并讨回来。”
归菀急得想哭:“世子自己受伤,要怪我么?”
“你这会不答应,也是在伤我。”晏清源眉头一皱,笑着把她结带解了,不等人反应,帐钩一带,两人滚在方寸之间,床榻氤氲着香气,彻底隔断了外头的三千世界。
她禁不起他深深的撩拨,两只手,紧张地攥紧了他肩头,樱唇微启,吐气如兰,一呼一吸间,尽是清甜,晏清源抚着红唇也喘息起来:
“我去追贺赖的时候,你是真担心我,还是也和敌人一样,盼着我死?”
归菀眉头蹙着,忽受狠劲,眼角迸出点点晶然,她哽咽摇首,并不回答。
晏清源眸光一闪,忽把归菀的手拽下,顺着他新添的伤疤游走起来,纤纤玉指,每到一处,指尖就颤一下,她在数他的功勋,也在清算鲜血似的。
“别总害怕。”他轻声一笑,把手收回来,替她搭上自己的肩头,眼眸一垂,不容分说命令她:
“张开。”
说着帮了她一把,将脚踝一攥分向两边,归菀的脑袋也跟着偏向一边,晏清源把人扳回来,目视于她:
“回邺城,我重新给你信物。”
归菀一怔,他人已经倾覆下来,在耳畔温柔私语:
“菀儿,你给我生个孩子好不好?”
她心中一时悲怆难耐,还是没有回答,只在泪眼中,抱紧了晏清源,像上一次在许原大中的那个吻,这一回,也温柔承受了他的施与。
临行时,秋风吹渭水,落叶满了长安,归菀踩着一地金黄,吱吱作响,微觉有趣,忽又听得一阵雁鸣洒落,颤颤透上口气:
这一次出来,葱郁变萧瑟,她有多久没见着姊姊啦?
车厢里,两人走起棋,一时不分伯仲,归菀惦记着他说过的话,手里捏着的白子,便迟迟不落:
“世子,你说过,回邺城的时候,要告诉我一件事,现在可以说了吧。”
说完,心不在焉走了一招。
“嗯,”晏清源不甚在意应了声,全神贯注盯着棋局,忽然,“啪”的一声,封死了归菀的路,把棋盘一推,“好了,你输了,所以,还得答应我一件事。”
归菀愣住,只觉他好生无赖,却也无法,只能点头。
一时间,耳畔只余车轮辘辘的声音,晏清源眼波不动,那一道也没什么波澜起伏的声音就送到了归菀耳中:
“其实,颍川没拿下来时,小晏就回了邺城。”
被他这么一说,归菀似乎刚刚回神,仔细一琢磨,是了,至始至终她就没见过晏九云,一时没留心,也没想起来多问,归菀不解:
“小晏将军为什么回去的?”
晏清源不避她的目光,停了一停,说道:“打颍川时,你姊姊和老夫人一道去庙里还愿祈福,不幸于一场大火中罹难,小晏是回去奔丧。”
归菀先是露出个迷惘无觉的神情,很快,惊恐地摇起脑袋:
“不,不是的……”
她身子一软,就陷在了角落里,两片薄唇,翕动不止,说的什么却一个字都听不清了。
晏清源没有动,只是静静看着她。
归菀的一颗心,要疼死了,她无助地去抓坐下的褥垫,长锋被她薅起,却是徒劳,忽然,眼睛一亮,伸手猛地拉开车门,提裙就要跳下去,一阵冷风呼的卷进来,寒气逼人,晏清源似乎早有防备,一抓,把人拦腰抱了回来,低斥一声:
“你疯了!”
归菀神思缥缈,把两只杏眼极委屈极委屈地瞪着他,开始搡起人来:
“我要去找我姊姊,你放开我!”
她身子开始往下滑,像小孩子耍横一样,此刻,力气挣得极大,两手乱舞时,在他脸上刮出了一道红印,晏清源蹙眉压制着她,不知她原来也能有一身蛮劲,听归菀嘤嘤闷闹不住,完全像个稚子了,实在无法,只能冲她脖颈给一记手刀,人软绵绵倒在怀里,终于安静了。
一脸的泪,两旁额发都被打湿了,晏清源轻轻给她撩开,拿帕子又给擦了脸,守到人醒,见归菀迷离地把眼一睁,不由把声音放得和缓:
“你还没为陆将军设衣冠冢,身为人子,现在不是你做傻事的时候。”
归菀无言,愣愣盯着车窗那的一团红光,外头日落黄昏,西风古道,凄凉如许,她眼角一热,泪又无声下来了。
晏清源揉了揉她小手,把人揽在怀中,让她紧贴着自己胸膛,低声说:
“我知道,你是觉得没有亲人了,所以我想你有个孩子,有了孩子,他就是你至亲骨肉,等日后,也能陪着你一道送他外祖的衣冠回故土。”
归菀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极为凄厉,就连前头赶车的侍从听了,也觉愀然,不知车厢内发生了什么,忍不住回首看了一眼。
晏清源手拍起她的肩头,一下,又一下的,把人抱紧了。
彼时,发往邺城的书函早至,朝廷上下忙作一团,大将军晏清源破颍川、杀贺赖,下长安的捷报雪花般飞入京都小皇帝的案头,小皇帝一脸麻木地坐在那,他早被幽禁地了无生气,只是一抽鼻头,看也不看,木偶一样,听着内侍尖声尖气地读着大将军的不世功勋。
底下还站着太原公晏清河。
“哦,那你们看着该怎么赏赐,就怎么赏赐吧。”小皇帝自暴自弃地丢下一句,行尸走肉似的,转身走了。
晏清源人还没到,新封齐王、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的殊礼就已经昭告天下了。
位极人臣,已到极致。
回到双堂,晏清河换下公服,朝书房坐定,命阿六敦把程信找来,开门见山说道:
“大将军过两日就要到京师了,程将军,如何?大将军这一路披荆斩棘,是不是大开眼界?”
程信不齿地冷笑一声:“太原公,你的兄长这次回来,魏祚就要移鼎了,”说着,眼睛扑扑直□□光,意味深长对着晏清河,“他一旦移鼎,太原公,你可就再无翻身的机会了。”
青史在前,封无可封的权臣,下一步,要做什么,这其中关窍,晏清河再懂不过,面上浮起丝幽暗的笑意,他像是反唇相讥:
“我没有,难道程将军就有了?”
“太原公,”程信不急不恼,锐利的眸光一定,“破釜沉舟,就在此一举了,我不是恭维你,论才干,你不亚于你的兄长,只可惜,你跟他错个位分,双堂这个地方,水太浅,怎么能留得住蛟龙呢?”
听了这话,晏清河却还是毫无异色,苍白的脸上,那两只黑眼睛,越发显得深不可测了,他眉毛一扬,对程信笑道:
“洗耳恭听,程将军。”
程信便前行两步,对他低语了。
晏清河始终望着窗外黄昏那一地的火烧云,从长安,到邺城,大将军带着那个倾城佳人,身后,是无数勇士,这么一路走来,又该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他真的是什么都有了,人间世,最巅峰的权力,最美丽的女人,最忠心的部将,难道天生就该是他的么?
不,青史不远,当初不可一世的尔朱,不也顷刻死于微不足道的元氏之手?
等程信离去,阿六敦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跟前,有些担忧:
“太原公,你真的放心跟他联手?”
晏清河笑了一下,眉心平静:“大将军这个人,最是自负,天下之大,他又把谁放在眼里过呢?更何况我这个不起眼的弟弟?我跟谁联手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目标是一样的,足矣。”
见阿六敦神色间还是迷茫,晏清河拍了拍衣裳,对他说:“给我备车,我有几日没跟小晏会面了,还真是想他。”
话刚说完,婢子叩门要进来,阿六敦抬脚走出皱眉问:
“什么事?”
婢子手里拿了个弹弓:“小郎君的弹弓丢了,让奴婢去找,给找到了。”
阿六敦道:“送这做什么?七公子又不……”
“送进来。”晏清河的声音,忽然就越过两人。
婢子垂首捧着进来,刚要退出,晏清河问:“怎么往这送?”
“七公子刚才截了奴婢从后厨拿的酒壶,笑嘻嘻的就朝太原公的书房来了,所以,奴婢以为他还在这。”
他那无波的眼,突然掠过一道晦暗的风暴,稍纵即逝,挥手屏退了两人,目光一调,看向了书房侧室,慢慢起身,取下墙上佩剑,一步步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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