诔文写到一半, 那罗延急急地奔了进来:“陛下, 晋阳太后的书函。”
晏清源一顿, 搁下笔, 拆开看了, 那罗延在一边偷觑着他神色, 果然, 晏清源的脸色不大好了,把信朝案上一覆,两只眼, 冰碴子一样。
“陛下?”那罗延喊了几个月的陛下,还是觉得别嘴,照理, 是替晏清源高兴, 可心里,又有着说不出的怅然失落, 毕竟, “世子爷”这么一喊, 喊了十多年呀!
没写完的诔文, 一时半刻, 也完不了了, 晏清源朝后一靠,长腿交起:“家家让我立下回晋阳,同她再商议出兵南陈的事。”
这就不对了, 那罗延吃惊:“陛下回京前, 不是刚顺道拐了晋阳跟太后商议过这事了吗?”
晏清源目光凝住,慢慢的,眼里浮上来一丝笑意:“我要是不回去,怕是连晋阳的兵都调不动了。”
弦外之音,落在那罗延的耳朵里,虽然听懂了,却不大愿意去过多揣摩太后的深意,他眼睛这么一瞄,瞧见了个“诔”字,不由得“咦”了一声,把疑惑的目光投向晏清源,晏清源倒也不遮掩:
“写给陆士衡的。”
这下出乎那罗延意料了,陆归菀活着本就叫他觉得够匪夷所思了,眼下,世子爷亲自给她爹连祭文都写上了,这,这是想要干嘛呢?那罗延那个纠结不堪的表情,在脸上,一览无余,晏清源睨他一眼,没心情解释,而是另备了笔墨,道:
“我给明月也手书一封。”
那罗延揉了把鼻子,回过神来:“陛下,无论如何,你得回晋阳呀,打南陈,将帅离心的话,可是容易坏事的。”
不过,有一点,是那罗延想不通的,便也不遮掩地问了出来:“打南陈,不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吗?晋阳的将军们到底在犹豫什么啊?”
晏清源噙笑不语,把回函一一写好,丢给那罗延,完了,想起前几日所议之事,便提笔连发两道诏令,一免诸伎作屯牧杂色役隶之徒为白户,二敕令豪贵之家,不得占护山泽。
自神武薨,军国多事,时至今日,才勉强算告一段落,自回京以来,行祭祀、劝农事、定赋税、兴学校、修吏治、并州裁冗……诸多政务,庞杂繁芜,无一不让人焦头烂额,晏清源揉了揉发涩的眼眶,将新制舆图取来,思索良久,心里一直盘算的事郁结心头,没多大头绪,他目光停滞够了,将舆图一推,走了出来。
如今再出行,动辄一行扈从浩浩荡荡跟着,晏清源是个随意的性子,兴致来了,又任性又固执,近臣们的劝谏表差不多也能埋了他,他毫不放在心上,依然是那个怎么快意怎么来的晏清源,此刻,信步一出,连衣裳也懒得换,也不骑马,而是坐车,由刘响等一路相护,出北宫,朝西南一折,去了归菀住的小宅子。
这个地方离上回来,有三五日了,这一次,两脚刚沾地,就见一只野猫明目张胆地从眼前蹿了过去,晏清源微微一笑,自语道:
“它也来偷腥?”
宅子小,门口却种了两株梨花,春天的时候如雪飞舞,如今的时令,花早没了,可碧青的叶子经前日的雨水一洗,去了灰尘,倒像季春里的一股新鲜劲儿,翠意逼人,晏清源随手掐了枚叶子,在手里把玩,踱了进来。
上次没留神,院子里原种了茉莉,正值花期,此刻,天晴空翠,香风轻度,层叠的一片绿里堆出点点白星,清幽得很,晏清源不知想到了什么,先前的疲累顿时一扫而光,他上前一折,放在鼻底嗅了嗅,便如拈花微笑的佛,脚尖一转,进来了。
巧的是,归菀正坐在胡床上朝香包里塞晒干的茉莉花,觉得眼前落了道影儿,一个抬眸,就见晏清源似笑非笑盯着自己呢。
归菀微窘,尚在怔忪,晏清源便把茉莉花给她往鬓间插了一排,这情形,似曾相识,归菀被渡过来的幽香弄得有片刻失神,心头惘然,下颌忽被他捏住了,这么一摇,她不得不跟他接上目光:
“阿宝呢?睡了?”
归菀被他钳制得不适,脸一别,没挣脱开,一双杏眸便有了点怒意:“你放开我。”
晏清源蹙眉笑:“怎么现如今这么爱生气,不哭了?”
归菀嫌他无赖,两只手要上来,晏清源稍微一动就给按了下去,把她那饱满的唇狠狠一揉,打趣说:
“别老动手动脚的。”
归菀想说话,他那修长的手指还死摁着不松:“长了一张嘴,现在就会用来发火了是不是?”
说完,点了一点,大有深意地冲她邪邪一笑,“我看你是欠收拾了。”
“你,”归菀咬着唇,半日终骂出一句,“你是昏君!”
这一下,晏清源笑得更开怀畅意,勾来具胡床,坐在她身旁,认真问:
“我是昏君?”
他这半日的一举一动,归菀一点也不陌生,暗道还是那么轻浮无行,此刻,也不惧他,接着装她的小香包:“不是昏君是什么?不理政,不问百姓疾苦,尽想着囿于妇人裙钗,我瞧不起你。”
她那双灵巧的手,小蝴蝶一样在他眼皮子底下飞上飞下的,茉莉花开的腴白,险险要从鬓边垂落,别有情态,晏清源看着忽的笑了,不急于接她的话,信口吟道:
“天赋仙姿,玉骨冰肌,只在钗横鬓发间,檀郎摘,美人戴,总是两相宜。”
那股风流倜傥尽在眉梢的一抹戏谑间,他目光不动,停在归菀如画的眉目上,晏清源一语道完,才把她的裙子一扯,一角掂在掌心:
“唔,我就想当个昏君,就想囿于妇人裙钗,不就在眼前吗?到时,青史留一笔,你也是个祸水名号,跟我倒是绝配。”
归菀脸一热,较真回他:“你做你的昏君,不要拉上我!”说完,摸了摸发烫的脸,把香包一丢,心头砰砰直跳,仿佛受了天大的排揎似的。
晏清源却倍感轻松,连日来的政务萦绕于心,诸事缠累,皆烟消云散,见她一袭轻盈的身影从眼前走掉了,只是笑,跟着起身,瞥见案头兰草纹样的施釉攒盘里摆满了各色蜜饯、奶白葡萄等,便拈来一颗,递进嘴里,自己又斟了盏茶,来到次间,朝床上一掠,小郎君不在,唯独一个陆归菀在窗子底下默默侍弄花草。
他于是又走回明间,把门一合,这才重新来到她跟前,茶饮毕,往案上一搁,盘腿坐上小榻,静静看她片刻,问道:
“你这有棋吗?”
归菀不答话,只把棋盒棋盘送来。
“坐下吧,你我手谈几局。”他忽然变得正经,嘴角含笑,淡淡的,归菀目光扭过来时,晏清源已经稀里哗啦摆弄上了,他长睫微垂,一身家常便服,头戴纱冠,看着,不过再文雅秀气的士子一个,同当初寿春城外初见的那个人,似乎又浑然不同了。
“我不会。”归菀回过神,没动。
晏清源笑笑:“我记得你跟……”
归菀神情一动,似乎立马就知道他要说谁,晏清源也看出了她脸上开始变得微妙,两人心有灵犀,遂撇过不提,而是说道:
“我让着你点儿,别害怕。”
归菀微微一哂,全都憋在了嘴角,眼波漾圈,打他身边走过回道:“我要去看阿宝。”
手被晏清源果断一捉,给拉了回来,他抬首温和地看着她:“他没来找娘,就说明还不需要你,你又能做什么?哭了不会哄,饿了喂不了,嗯?”说着忍不住又笑了,眼睛在归菀身上一转,分明在说,你哪里是个当娘的模样?
归菀无奈,不想跟他拉扯不断,便把袖子轻轻一挣,坐在了对面,等他开局。
执黑先行,归菀“啪”地一声毫不客气先落了一子,晏清源倒也不敷衍,转眼就食言,紧跟落白子堵她,归菀迅速瞥他一眼,打起精神,专心盯住棋盘,两人你来我往,只听“啪啪”地到处落子,直到归菀的那条长龙大势渐去,不得脱困,她手中的那枚黑子便迟迟不落,秀眉微蹙,显然犯了难。
晏清源极富耐心,等着她破局,这个时候,笑了笑:
“原来你也有好胜之心,看来,也是人之常情。”
归菀眸光一动,心有所念,拿帕子拭了拭鼻端沁出的细汗,低声说:
“如果我赢了,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晏清源哼笑:“会跟我讲条件了,你说。”
“你答不答应?”归菀抬眸,定定瞧着他。
“那要是我赢了呢?”晏清源拧眉反问她,手里摩挲着的白子,在等她。
归菀心头重重一跳,蓦然间,记起见过他自己下盲棋那回,一手执黑,一手执白,两方厮杀酣烈,精彩纷呈,她还点评过一二。论棋艺,晏清源是国手,她虽也精于此道,却毕竟是闺阁小儿女间的闲时消遣,姊姊从不是她对手,爹爹也罕能胜她,但面对晏清源,归菀没大有底气,全靠不服输的一股劲儿顶着,此刻,犹豫了下,把樱唇一咬:
“你也有条件?”
晏清源笑:“那是自然,你既然可以有,我为什么不能?”他把俊眉一挑,直勾勾目视于她,笑眼微眯,“跟我赌,是要有资本的,好菀儿,你还赌不赌?”
归菀抿了抿唇,微红着脸,把掉下来的茉莉花先放一边:“我赌,如果你输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你现在是人君,不能再失信。”
晏清源哈哈一笑,撑额看她:“好,那你要是输了,也必须答应我一件事,如何?”
归菀想了想,摇头说:“你不准让我做不好的事。”
晏清源嗤她一声:“我知道,你最清白,最有风骨,我不会让你为难的。怎么样,敢不敢?”他目光移动,落在她手里那颗黑子上,再落下来,看已成困兽之斗的局面,无声笑了。
归菀深吸口气,把一朵白花轻捏在手心像是安定自己:“我赌。”
两人都不再说话,晏清源更耐心了,微笑静候,良久,像是窥得什么天机,归菀那两道秀眉这么不经意一动,指间的这粒黑子终于出手,朝棋盘一落,晏清源的目光也就随之跟着落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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