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清源回到府里, 疾步朝大相国寝阁奔去, 见他过来, 本聚在廊下的众人, 纷纷识相噤声, 那罗延轻咳示意, 立时散了。
进了暖阁, 公主也在,周围侍奉的下人立了一屋子,场面倒谈不上混乱, 公主见他露面,忙起身相迎:“大将军来了?”晏清源一面点头,一面行到榻前, 看大相国面色难看, 嘴角仍在隐隐抽搐着,眉心才微地皱起, 亲自搭手给大相国把了脉。
没人敢弄出半点声响, 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半刻后, 晏清源才起来将医官引到外头, 问起话来:“大相国的脉象颇为凶险, 你看?”
医官忙答道:“世子不必太急, 大相国舟车劳顿,路上怕无意间受了风寒,加之忽盎然剧饮, 气逆上冲, 这脉象,虽险不凶,大相国素来体健,歇息一宿,这几日留心饮食睡眠并无要紧的。”
折腾近丑时,大相国境况渐稳,晏清源要守夜,后日就是元会,忽出了这样的乱子,到底是让人不痛快的事,枯坐到天色微醺,一夜再安然无事。
卯辰一刻左右,就是大相国平日早起的时候,这一回,晚了小半个时辰,等下人进来伺候,晏清源挥手屏退了,在晏垂坐起时,跪到榻前,低声道:
“父亲吓死儿子了。”
说的晏清河也跟着跪下,晏垂却平静如常:“去忙事罢,是我自己疏忽大意了。”
大相国说一不二,他说无事便无事,父子间不过几句话过去,起来洗漱用饭确是一副好端端模样。等晏清源回到书房,见那罗延鬼头贼脑地早立在门口候着了,看也不看一眼,径自进去了。
那罗延灰溜溜跟着进来,却见晏清源还是没话说,好不尴尬,瞅准案上的白玉塵尾,呵呵干笑两声掂在手里,没话找话:
“世子爷这里落了层浮灰呐!丫头们也该教训教训了!”
正要扬手装模作样拂一拂,晏清源将书一覆,眸光一闪:“放下,你还真把它给我当鸡毛掸子了?”
那罗延一怔,没大明白,不敢不放,却赶紧顺势把话插进来:“世子爷,这不是用来抹灰的啊?”
名流雅器,这样的物件,虽然他对谈玄毫无兴趣可言,但有一人定是认得的,晏清源脑子里一回闪,嘴角便噙了丝笑意,他这么一沉思,那罗延就在旁边看着,才片刻的功夫,世子爷面上便放柔和了,晨曦的光,透过窗格打进来,恰落在他那一圈长长的黑睫上,映着初阳,竟毛茸茸的一片,整个人,都和煦了许多。
分明很愉快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那罗延百思不得其解,再定神时,心里又凉了,世子爷眉眼处的那道犀利光芒同昨晚的一样,煞煞的:
“下回,再有这样的事,你就不要留东柏堂了。”
话锋转的措手不及,语气却淡,那罗延头点的小鸡啄米一样,还是露了难相:
“是属下的错,属下也是想到大相国,唯恐真是了不得的大事,走了个神,二公子就……”
一下就想到世子爷同那个陆归菀一起时,两道门外立着的一水儿侍卫,自己有时都近不得身,便按捺不住,多嘴道:“世子爷就算想快活,也不必把人赶那么远,万一,属下真是担心世子爷。”
晏清源闲淡一笑:“我就是要找个地方,忘形半日,还轮不到你来操这个心。”
目中又冷下来:“你们就没有一个人敢拦他?”
那罗延一个激灵,还是极不自在:“世子爷,真不是惧二公子,他有什么好惧的,是他拿大相国压我们!”
晏清源默了片刻,眸光如电:“日后,没我的经许,再有人敢私闯东柏堂,都给我扣死了,不准再有岔子!”
他吩咐完,睇了一眼那罗延:“顾媛华怎么还活着?”
“这女人命是真硬,”那罗延听他提这一茬,暗换了口气,面容一肃:“属下本安排了人推她下水,造成个失足假象,谁想她一个大家小姐,竟会凫水,上一回,小晏将军说,这女人最近身子抱恙,属下赶紧推荐了个大夫,照着水分穴狠扎,没扎死人,反倒扎好了她,眼下,属下一时还没主意。”
晏清源听得忽觉甚是可笑,原来杀一个女人,竟也成了难事?
那罗延察言观色这半晌,趁机道:“听小晏将军的意思,倒也收心过日子了,眼前是没什么,世子爷要不然,容属下慢慢想?寻着了恰当时机,再?”
“她本事不小,”晏清源抚了抚唇,眸子沉的如蒹葭丛水,却也没多做要求,“你慢慢想罢,元会当日,去小晏府里一趟,再送些过节的礼物。”
见那罗延应声要走,忽又叫住他:“我一时走不开,你去告诉陆归菀,元日许她去看姊姊,多给她带两个人手。”
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陆归菀?那罗延忽然有些着气,这个女人……要不是昨夜世子爷你贪得她不行,不回东柏堂,哪会有后来破事?幸亏大相国没什么要紧,那罗延恨恨想着,美人总有些祸水苗头的,一想世子爷眼睛惯粘在那女人身上的模样,脸面蔫了吧唧又不敢违抗,悻悻走了出去。
元日当天,晏清源去赴朝会,归菀既得了他首肯,欢喜坐上马车,朝晏九云府邸去了。
归菀身边有几个亲卫跟着,又带了两个新拨的婢子,一个盐城人,唤作秋芙,一个泗洪人,唤作花芽;两人年岁比归菀皆长两三载,归菀一问,果真是被虏来在后厨做婢子的,两人见归菀身份,心知肚明,一时间什么也不提,只默默专心侍奉。
邺都的冬日,刺骨的冷。
街上时不时传来呼呼的振翅声,撩开帘子,四下里一看,是满枝头的乱鸦,大白日里,就飞在昏蒙蒙的日头下,毫无忌惮,像极了晏清源这个人,归菀不知怎的,就想到了晏清源,眼中本就黯淡的光亮被纷杂的黑影间或挡住了,心头更暗。
一转念,眼前却又是两人在床榻上的种种,归菀一下又魔怔了,想那样靡艳的一幕幕,他给她的,竟不再全然是痛楚,归菀想的脸直烫,满颗心里,尽是羞耻,他为何要对自己做那样的事?或者,他以为这样,自己便不会再恨他?
寿春城里,爹爹和老师,和所有大梁将士的血就不在她眼前流了么?
胃里一阵痉挛,归菀疼的不能自抑,压了压心绪,手底还是紧攥着帘子不放:
此刻的邺都,又是清净的。
枯死了的,又被风雪无情折断的树木,沉默地立在那儿;也有年久失修的房屋,砖墙上的裂缝扎眼,全然陌生,归菀心底弥漫起无尽的乡愁:
这里离江南实在太远太远了。
远到如梦。
巷陌尽头,是一座朱门大院,门前同东柏堂一样有持刀侍卫把守,归菀搭眼环视一圈,这才下车。
因乍听归菀前来,媛华喜不自胜,忙从榻上下来,披了氅衣迎她。
两人携手往暖阁坐定,归菀见媛华挽了发髻,俨然小妇人模样,眼中一热:“姊姊你……”
媛华一面为她置茶,一面装作无谓道:“他开春便要娶妻,我这个名分且不知是他如何辛苦挣来的。”
自回邺城,晏九云家中因无人主事,又不敢去求晏清源,偷偷去信给大相国央求此事,到底长辈怜惜他,答应纳媛华为妾,媛华本不肯,却忽地又松了口,晏九云自是心满意足,整日越发小心翼翼待她。
“菀妹妹,”媛华面上浮起与年纪不相称的一抹成熟,归菀发怔看她,忽觉姊姊也如邺都一般陌生了,“我思来想去,唯有这样还有几分希望,横竖我也嫁不了人了,再自珍身份,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安心留在他身边。是妻是妾,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
媛华将归菀小手放在掌中:“晏九云心性还像稚子,”说着贴向归菀耳畔,窃窃低语了一会儿,归菀面上一阵白一阵青,颤声问她:“姊姊,你有把握么?”
“现如今,我正教他读书认字,他欢喜得很,你知道,若要改变一个人,自然是要先改变他这里,”媛华指了指脑袋,忽冷冷一笑,“勾践还二十年卧薪尝胆,我们还年轻,等得起,菀妹妹。”
归菀心头一股热流涌起,不由攥紧了媛华的手:
“姊姊,晏九云怕不是他对手,也不见得就听姊姊的。”
看着媛华头上的长簪子,心神一阵恍惚,她喃喃道:“我要是能亲手杀了他,姊姊,我也有脸去见爹爹和娘亲了。”
心头又是一阵疼,媛华满嘴苦涩:“菀妹妹,你想过没有,即使我们能杀了他,我们也活不成的。”
归菀怔了许久,才答道:“我明白的,姊姊,可是,我早就死在那个夜晚了,死人是不怕死的。”
她慢慢低下头去,连媛华也看不到她脸色了。
媛华已红了眼圈,两人沉默一时半刻,归菀抱紧手炉又抬了头:“姊姊,蓝将军被他俘来做后院的厨子了,我前几日,见着了他的副将。”
遂将当日来龙去脉细细说给媛华听,媛华微蹙眉头:“依蓝将军的性子,怎甘心做俘虏?”
归菀无声摇首:“也许,蓝将军同我们一样,有时候,死反倒不是最难的。”媛华听得默然,归菀抿了抿秀发,继续说道:“倘是蓝将军有什么好法子,姊姊,我都想好了,我自当竭尽全力配合他的。”
虽是不忍,媛华却道了一句“好”,想了想,又加上一番嘱托:“你不要擅自做主,等我消息,这边,我是要尽力而为,东柏堂里,”一想东柏堂里归菀所困顿的日日夜夜,决计比不得自己,媛华拍了拍她小手,声音已是哽住:
“菀妹妹,这辈子,就当我们白活了,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们就不说来世的话了。”
媛华猛吸了口气,觉得下头的话,实在难以启齿,却又不得不言,格外小心引着话:
“菀妹妹,我想问你两句,”说着又是一阵难堪,想她两人,本是正经大家闺秀,哪里懂什么狐媚邀宠的手段,如此一想,更是羞恨得双目通红,一颗心要炸了样难受。
她附在归菀耳畔艰难启口,再瞧归菀,已是面红如醉,手底紧捏住了罗裙,樱唇翕动着,却一句话也道不出,等了半晌,才细如蚊蚋答她:
“我不会,都是他,他……”
“他去你那,次数多么?”媛华眉头都要拧断了。
归菀别过脸,点了点头,声音都是颤的:“他十日里是有九日都宿在东柏堂的……”
媛华截住了她,不让归菀再说,两人皆羞窘地胸口乱跳,稍稍平复下来,媛华才心一横道:“菀妹妹,他应当是喜欢宿你那,你,你得让他觉得离不开你才成,这样,日后有了机会,我们才好把握。”
归菀听到这里,哪里还受得住,知道姊姊说的什么,嘴唇都咬出丝丝血迹了,忽抬脸含泪看着媛华:
“我本想着那个时候,手里有样东西,能刺死他便好了,可我,我做不到,姊姊……”
两人一起时,她根本无力再行刺,尤其近来,晏清源逼得她一阵又一阵过不去,只能混沌顺从,那一刻,脑子都是钝的,身子犹如落花一样无控,再不像最初,疼得她发疯痉挛,只想立下解脱了。
这话听得媛华面上也挂不住,她下巴扬的死紧:“就当那时候不是自己,没什么大不了。”
说着再不愿提这一层,转口说起另一件来:
“我想法子见了一回卢伯伯,卢伯伯他也正在想……”
话音未落,外头婢子掀帘而入,福了一福:“大将军府里来人了,那罗延奉命来给老夫人送新年贺礼。”
媛华闻言从榻头下来,见归菀起身,按了按她肩头:“外头冷,我去看看就回,你在这先坐片刻,我还有事要跟你细说。”
刚走下阶来,媛华同那罗延两个冷不防打了个照面,媛华面上寡淡,那罗延却愣了一愣:这顾媛华看起来越发清高,自然,也肯定是愈发难缠了!
“稀客啊!”媛华阴阳怪气地冷笑了一声,往院中一站,身上的氅衣,扑簌簌一片,风掠来,一抖,又一抖,凛凛有煞气似的,那罗延不跟她计较口舌,也自知八成说不过她,可见她这副模样,踟蹰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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