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值四月, 邺城农事又是一派忙碌之景。玉壁一战, 损耗甚大, 纸兜不住火, 贺赖虽最终失城, 却还是弄得满天下皆知, 晏垂这一回损折七万将士。
举国哗然, 又有柏宫作乱,整个邺城,虽春花妩媚, 春林初盛,却依然撇不干净心头的阴霾。
然晏清源归京,各项实务迅速接手, 并无任何紊乱迹象, 他一现身,本动荡起的人心, 又暂且稳了下去。
太原公的公府里, 晏清河一早出城公干, 主薄告诉晏清源, 如无要紧事, 按惯例, 太原公只怕要直接回府,晏清源一听,索性先到田间地头绕了一圈, 才驱马前来。
举头一打量, 上头“太原公府”几字,还是当初自己给提的,那罗延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正要拍马,晏清源已经捏着马鞭在一众的行礼声中抬脚进去了。
四处一打转,游廊凉亭,花园假山,也无甚稀奇处,他这才想起,自己一趟也未来过。晏清源径自入了书房,见满架子的典籍,随意翻出一本,却也密密麻麻标记一通。
目光在书上停留片刻,要塞回去,后头锦盒露出一角,晏清源嗤笑一声,对那罗延道:
“二郎也受纳人钱财了?”
说着自顾打开,映入眼帘的是方帕子,晏清源目光一顿,捞在手里,眼里的笑意便混沌了:
一丛木兰花,是双面绣,这绣法费神费力,要两面藏头,典型的苏绣,谁最精于此道,他一目了然,在手里摩挲了一阵,视线才移到随之水落石出的观音像上。
身姿纤弱,裙裾飞扬,是个美人的线条,只是面上五官平白空缺。
晏清源忽摇头哂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听见这没因没由的一句,那罗延满脸的疑惑,不知世子爷对着个观音像,发什么感慨,试探问道:
“世子爷,这就是二公子受纳的东西?”
晏清源给原封不动裹好装进去,把书用力一塞:“二公子他,这是有心上人了。”
“观音?”那罗延哈的一声笑出来,见世子爷此刻已经是一脸的复杂,不敢造次,忙跟着从书房出来了。
茶过两盏,等来晏清河,例行惯事的,晏清河将这几月中大大小小各项事宜,一一报给晏清源,晏清源闭目养神听着,沉吟不语,末了,道一句“你辛苦”,晏清河便低了头:
“这都是我分内事,勉力而为,不能跟阿兄比。”
晏清源睨他一眼:“你不要总是这样,省的中枢那帮人小看你。”
话虽如此,可他不在的这几个月里,段韶已经在晋阳相会时跟他说的清清楚楚,太原公谨小慎微,夙兴夜寐,诸事多有成效,可堪大任。虽说有段韶率军坐镇,可具体琐务,晏清河做的的确没什么可挑剔。
“大相国……”晏清河把目光一投,无须多言,晏清源也未说话,只是稍一点头,见晏清河目光一变,面上那么哀恸之色便随之出来了。
倒是后头的那罗延,看两人神情,才知道原来二公子也一直都被蒙在鼓里,见世子爷一切如常,还以为大相国真的只是沉疴不起!
他心头一酸,抽了抽鼻子。
胸口只觉憋闷,跟晏清源道:“世子爷,属下出去会儿。”
原来是出了这样大的事!那罗延一脚跨出来,抬眼看看明晃晃的日头,恍如隔世,一想到没能见大相国最后一面,悲从中来,皱巴着个脸,没走几步,见晏清泽风风火火闯进来,后头跟着一脸生无可念的刘响。
“七公子,不是不来的吗?”那罗延赶紧换成副笑脸,上前寒暄,晏清泽歪着个头,面上那股机灵劲尤为明显:
“阿兄呢?”
“和二公子在正厅议事。”那罗延把他往一边带过去,逛起园子,晏清泽了无兴趣可言,却给足那罗延面子,听他东拉西扯嘴碎的要命,疑心这人在阿兄跟前,也是这么办事的?
两个人,一个搜肠刮肚地讨欢心,一个神色寥寥地应付听,直到单孔石桥上,过一道人影,迅速朝两人一瞥,疾步下桥,绕到柳树后头,很快人不见了。
晏清泽眼珠子乱转,虽隔了些距离,也算正巧对视上,可惜,面儿都没瞧得清,无端觉得那一目,十分犀利,刺在脸上让人很不舒服。
那罗延倒没在意,晏清泽便也不多想,等见到两位兄长出来,他一定睛,见二哥还是老样子,脸被日光一打,寒渗渗的白,和阿兄的白净秀气,完全是两回事。
上前见礼、寒暄,晏清泽一样不少,尽了弟弟该做的,就要同晏清源打道回府,出了月门,过长廊时,镂空雕花的间格处,又蛰伏了一双锐目,射将过来,晏清泽瞬间意识到:
还是那个人!
可一侧眸,那身影又迅疾如鹞子,不知闪哪里去了。
晏清泽皱了皱眉,再看两位兄长,一脸如常,目光移到跟着的那罗延刘响两人,也是平静,失望之余,不免纳罕:
难道只有自己瞧见了?
他犹疑不定的,脚下一个台阶没看准,还没跌下去,手臂已被晏清源掐稳了。
晏清泽却一点也没见慌张,冲晏清源笑着行谢礼。
离了太原公的府邸,行了数里,马头一掉,晏清泽神神秘秘的,围着兄长的照夜白直打转:
“阿兄,我有件事,觉得蹊跷,你随我来。”
说罢眼神一动,命刘响打头,一行人往金缕台这边疾驰而来,晏清泽率先跳下马,遥遥一指司马门附近的平路,再换深坑:
“这一路,我用地听辨了,疑心有人在挖掘地道,应该是从宫中来,往北边去。”
目光不由地就定在晏清源脸上了,晏清源一双黑黝黝的眸子把两处连成一线,若有所思,对晏清泽微微一笑:
“七郎,你想说什么呢?”
当着心腹亲卫的面,晏清泽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索性大胆揣测:
“我怀疑地道要往东柏堂挖!”
听得那罗延刘响两人俱是一凛,刘响这才明白,小郎君原不是瞎折腾闹着玩。
晏清源还只是笑,面上云淡风轻一派从容:
“往北走,不止有东柏堂,你怎么知道就是往东柏堂挖的?”
“好端端的,宫里挖什么地道?必定有见不得人的勾当,柏宫据河南而反,大相国……”晏清泽欲言又止,担忧不已地看着晏清源,小脸布满焦躁,“我怕有人趁机害阿兄!”
一语既出,四座皆惊的效果,晏清源却不急,上前把晏清泽歪斜的腰带一正,捏了捏他鼓鼓的脸颊:
“七郎果真是我左膀右臂!跟我说说,你怎么想起来用地听?”
被兄长着实夸赞,晏清泽倒难得忸怩了,只一瞬间,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刘响,到底自吹自擂这样厚脸皮的事情,在阿兄面前,不大好意思太渲染。
刘响心底早对七公子刮目相看,再不把他当寻常孩童,一五一十将事情说了,时不时的,同晏清泽交换下目光,分明在询问:
说的还成吗?
晏清源听完,把目光投向禁宫,日光底下,它犹如静静窥伺的一头巨兽,正默默张开怀抱,似等着吞噬每一个藐视它的人。他凝望片刻,随即吩咐那罗延:
“你让领军将军去查这个事。”
那罗延领命而去,还没上马,晏清源又把他喊住:
“慢着。”
那罗延回头,见世子爷却是个莫测怪异的表情,候片刻,晏清源到底蹙眉笑了:
“你上回说,陛下正给卢静造讲学的高台?”
这样的意有所指,那罗延脑子里联想得飞快,一眨眼的功夫,对世子爷佩服得五体投地,却也顿时怒火高涨,一脸的心不甘:
“属下早说过,这些南蛮子不能留!”
语气笃定的,好似地道是卢静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书生亲自挖的一样。
晏清源不置可否,微笑的目光中,隐隐闪过针刺的锋芒,刘响和那罗延随他多年,对世子爷这种秘而不宣的微妙变化,向来能捕捉到蛛丝马迹,两人目光一接,各自分开,心中有了底。
“蠢货。”晏清源忽轻蔑吐出两个字,喊一声“走”,晏清泽刘响两个一路快马加鞭随他回了东柏堂。
待看刘响牵马而去,那一抚乌云踏雪的动作,又被晏清泽看在了眼里,他忙跟上晏清源,郑重求道:
“请世子把乌云踏雪赏给刘扈从。”
晏清源赶着看军报,步子不停,身上出了些微的汗,把袖子一卷,果然,刚回到书房,就有人把新传的军报递上,晏清源撩袍一坐,抬眼笑看他一眼:
“怎么了,我看你不是很喜欢乌云踏雪?驾驭的也好。”
话说着,眼睛已经转到手底了。
“我是喜欢,可看刘扈从也很喜欢,都摸好几回了,但他不好意思提,他跟着世子,从邺城到晋阳,又从晋阳到邺城,忠心耿耿,不辞劳苦,世子还是把乌云踏雪给他更合宜。”
晏清源眉头微微一蹙,却不是为他的话,很快,眉宇舒展,提笔舔了墨,一心两用起来:
“可我向来是赏罚分明,无功不受禄,无过不上刑,他的辛苦,我已经赏赐过了,突然给匹宝马,师出无名。”
这一点,晏清泽早想到了,爽快应道:“今日我能用地听,全是刘扈从的功劳,鞍前马后,一点怨言也无。”
说着把刘响如何快速弄来大缸牛皮,如何耐心相候,学了一遍。
晏清源嘴角掠过丝不易察觉的笑,一抬眼,算是默认,可复又垂首问道:
“那当时,你怎么不顺便就送给了他?还绕这么个圈子,麻烦。”
晏清泽却也早把这一层想好,面色一肃,很认真地告诉晏清源:
“恩自上出,他是世子的人,赏罚只能皆出于世子,其他人插手,就是僭越,要么是不懂,要么是没安好心,弟既然知道这个道理,就不愿做蠢事。”
晏清源不由停了笔,咀嚼起他这番话,微感惊讶:
“七郎,你小小年纪,对这一套吃这么深?谁教你的?”
“是参军。”晏清泽答道,“阿兄到晋阳前,参军给我授课,说晏氏荣辱,皆在世子一人,吾等兄弟,要和睦一心,兄弟同心,才能其利断金。”
说着不禁摸了摸腰间佩的那把晏清源送的匕首,几无装饰,拔出却是道雪亮锋锐。
听他一口一个世子,叫的何其庄重,晏清源报之一笑,手指轻叩了叩案几:
“他教的好,我还得赏参军。”
李元之跟着回邺城,除却行台左丞,又新挂中枢尚书令一职,这两日,忙着同迟迟未能去冀州赴任的司马子如叙旧去了。晏清源心念动了半日,看着底下精神奋发的幼弟,把回函收了个尾,才笑问:
“今天是初十,后日我要去奉旨赴宴,你同我一道罢,也去见识见识。”
晏清泽一惊:“可地道的事还没查明白……”他好不易跟着一个鲜卑探马,凭着自己先天耳力灵敏练就的一身本事,不想无功而返,白忙一场,岂不让阿兄笑话?
晏清源会意一笑:“无妨,这个事我慎重着,设宴不过惯例,没什么。”
怏怏不乐从书房出来,晏清泽愁眉紧锁,猛地一收步子,忽想起件忘说的事,犹豫片刻,倒踟蹰了起来,那个人什么模样自己都没看清,又是二哥家中……能有什么呢?
晏清泽摸了摸鼻子,好一阵发痒,憋半晌,等着那个喷嚏,无奈又半途回去了,只好呲溜两下,烦乱地舞了下手臂,暗骂一句杨花,忽而打起精神,回后堂练习他的宝贝箭去了。
屋里进来婢子掌灯,晏清源才发觉不知几时,暮色已经临到跟前。
把案上公务一推,先撇下不管,信步就来到了归菀这里。
梅坞也刚点亮灯,晏清源松了一路的筋骨,到门口,秋芙正端了盆水要泼到石榴树底下,这是今年新移来的一棵,活的倒容易,当下,开的一树榴花似火,晏清源想了想,随手掐一朵,拈在手里,问秋芙:
“归菀呢?”
“陆姑娘正拾掇这一季不穿的衣裳。”
晏清源往秋千架子那一瞄,吩咐说:
“你让她出来,我有话问她。”
喜欢乱臣请大家收藏:(321553.xyz)乱臣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