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菀一想刚才自己那个狼狈相, 不大好意思:“我给人帮忙, 没做好。”
晏清源微微一笑, 手一伸, 指腹抹下一道黑, 给她看:“怎么, 也打算给我出一份力?将来这军功里好记你一份。”
一瞧他手指上的黑, 归菀“呀”了声,双手抚颊,樱唇一嘟, 像是埋怨自己:“糟了!”说着,奔到水盆边,一照影儿, 可不是呢?那个黑不溜秋的大花脸是谁?
又想笑又觉得发窘, 袖子一挽,把包袱里的澡豆子取出, 在手里一搓, 稀里哗啦一阵, 本清澈见底的一盆就成了乌黑一团。归菀洗得鬓发都湿了, 这么一撩, 全都拢到耳后, 这才起开把污水端出去倒了。
果然利索多了,晏清源瞧她这一串动作,赞许地点了点头:
“很不错呀, 给人当个小媳妇够了。”
归菀那张白净的脸上, 顿时飞来一团红云,轻啐他一口:“我不要!”
“哪有姑娘家一辈子不嫁人的,孩子话。”晏清源哂笑,见她脑袋一垂,长睫半掩着脸,略感伤说道:
“我就不嫁人。”
晏清源莞尔,在她脸上瞧了瞧,也不说话,坐在胡床上把靴子褪下来,换了双穿上,将脏的这一双朝归菀跟前一扔:
“去,不是想长本事么?给我刷靴子去。”
归菀眼一瞟,不觉就是个万分嫌弃的模样,摇头不肯,晏清源含着笑,很耐心地望向她:
“不会还是嫌脏?”
两者兼有,归菀捏着衣裳,眨巴下眼,暗道我才不碰你又臭又脏的靴子,觉得自己表情未免太暴露了,为难一笑:
“我不会。”
“学呀,不会就学,有什么难的。”晏清源把靴子拎起,牵人出来,命亲兵打水过来,塞归菀手里个毛刷,根本不管她那副死活不依的情状,把人往圆桩上一按:
“蘸水刷,不要放日头下晒,搁通风的地方就好。”
归菀气鼓鼓抬眸看他:“我不要刷。”说着就想丢毛刷,被晏清源一把摁住了,眉头一挑:“你多学些东西难道有害处不成?自己会了,日后自然就不用求人,我看你是被人伺候惯了。”
这话没给她留情面,相当直白,归菀羞恼,无从反驳,不知想到了什么,本要松开的手,倏地又攥紧了那支毛刷,不再争辩,一双白嫩嫩的手捏住靴帮,蹙了蹙眉,按他所说秉着呼吸顺着污渍上下刷了起来。
可越刷,似乎越脏,前头脚跟的污泥杂草,在她手里,糊了整个靴身,归菀一想自己烧柴的窘样,不由地抬眸,跟他请教:
“大将军,这怎么回事?”
晏清源轻描淡写看一眼:“没事,你继续刷,多几个来回慢慢就好了。”
技巧没掌握,归菀用了力,没几下,溅了几点子到眼睛里去,好一阵痒,她手不得空,又嫌不干净,只得拿小臂胡乱去蹭,晏清源看在眼里,蹲下来,问她:
“进眼睛里去了?”
归菀直眨眼,晏清源把她小臂推开,捏住下颌,将她藏掖的帕子扯出在眼睛上轻揉了几下,低笑问“好了没”,归菀则稍仰着脸由他动作,点了点头,薄薄的两片嫣红樱唇,就这么微微张着,仿佛等他来吻,晏清源一笑,俯下去对着轻啜了下,见归菀立时睁大两眼,羞得两手一推:
“你不要这样……”
说完,下意识朝四下里看看,只见远处扎堆的兵丁各忙各的,根本无人注意这边,她手上沾的污秽,全都印晏清源两胸前了,他也不气,笑着摇了摇她的小下巴,起开身,在归菀脑袋上一拍:
“好好干你的活。”
归菀头一偏,从他手里挣脱出,默默继续刷靴子去了。
晏清源信步而出,不多时,见刘响东张西望的朝这边过来了,步子一收,等人奔来,问道:
“怎么,那罗延到了?”
刘响把头一摇:“世子爷,小晏将军在辕门外想见你,要来请罪。”
自得知晏清源要亲征,晏九云就一直惴惴不安,又焦灼又期待,好不易把人盼来,晏清源却不提召见他的事,勘测地形,根本没跟他招呼,晏岳斛律光等人几时去的他都不知道。这下,心里更急了,到底坐不住,马不停蹄奔来,刚到辕门,就被侍卫拦下,他不敢强闯,闷闷在辕门外溜达好半日,才逮住刘响的身影。
刘响当时便虚应了几句,料想晏清源不一定愿意见,此刻,看晏清源神情颇淡,没什么反应,也拿不准了,两只眼定在他脸上翘首等着。
“不见,你告诉他,老实给我待军营里,少给我惹事。”
晏清源声音不高,神色平静,话却严厉,刘响也深知这回小晏铸了大错,不敢替他说一句话,迭声应下,转身就去了。
见到晏九云,把话一传,刘响看他露个难过的样子,一双靴子,焦躁地朝地上踢了两踢,连带着一旁的骏马仿佛都知道主人心绪不宁,跟着甩起了马尾,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无辜地瞧着两人。
“我说,小晏将军,”刘响忍不住发话了,“这事,前因后果我也知道些,虽不能全怪你,可你到底也是疏忽了,这个人,是从邺城起就给你下好了套,人家就等着你钻呢!”
一语中的,把小晏说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露出个十分惭愧的神色,双唇蠕动了半天,也没吐出一个字来,一想到慕容绍刘丰生,平日里待自己言笑晏晏的那个样子,整个人被火烤一样难受。
“小叔叔,他是不是不肯原谅我了?”晏九云一颗心七上八下的,这会,完全把希望投注在刘响身上,刘响见他那个表情,倒和多年前在晋阳时别无二致了:只要犯错,最怕的就是晏清源不原谅他。
刘响心中一叹,也有些不忍,脑子这么一转,先小心试探起他:
“小晏将军,我问你,你就没想过这个刺客的来头?”
萎靡不振的晏九云,一听这话,还是没多大精神,无力点了点头:“他水性很好。”
“就这?”刘响颇觉失望,手一伸,安抚了下那不停挪步的马儿,无可奈何看着他,“回去吧。”
“我不,我要等小叔叔见我!”晏九云那副倔劲儿上来了,腰杆子一挺,走了几步,径自对着辕门要跪,气的刘响一把将人拽起来:
“小晏将军!”
又不好大声嚷嚷他,把人连推带扯,弄到一边去,压低嗓门:“你这是做什么?这件事,太宰本来都替你压着,大行台那些随从也都交待过了,上报给朝廷,也说的是巡堰时因狂风之故遭的不测,世子爷想办法把这事兜住,你要这个紧要关头闹得三军皆知是你带了奸细害死两员大将吗!”
一气说完,刘响那个指责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晏九云又急又愧,攥着马鞭,眼巴巴地望向刘响:
“我知道我错了,我,我想跟小叔叔好好说说。”
刘响肩头一耸:“说什么?小晏将军,如果你真觉得错了,对不住大行台刘将军,也对不住世子爷,你就该……”
后头的话,险些脱口而出,刘响自知不是自己该说的该撺掇的,没世子爷的允许,坏了事,那才是不妙,他不愿逞这个口舌之快,闭嘴不提,安慰他几句,掉头走了。
这个当口,归菀已经弄了满头的汗,等晏清源再走来查探,那双马靴干干净净地摆放在一块白石上,没树荫,借的是大纛斜过来的影儿。
真聪明,晏清源噙笑而视,立在不远处,看归菀正收拾毛刷,动作不笨,斯斯文文的,莫名好笑,他的笑容也就更盛了。
“世子爷……”刘响就在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瞧几眼,有点欲言又止,晏清源似有所察,从鼻腔里逸出声哼笑:
“顾媛华一死,陆归菀又被我带了出来,我人都不在邺城,他们没有能联络的人,掀不起什么风浪的,只能干等,我就是要他们干等,什么时候熬不住了也就该狐狸出洞了。”
一语揭晓,刘响很是了悟:“世子爷,你不杀陆归菀,是留给他们的饵?”
晏清源微微一笑,没有说话,而是负手朝前走了,刘响一看,便也自觉避嫌往一边去了。
蹲坐半晌,归菀腰酸,此刻把手洗干净,手背一抹,额头的汗便去了大半。
这么站了片刻,又记起来,把脏水泼了,觉得有温热气息袭来,一扭头,晏清源正凑着往她包帽里瞧,原来是忙绿这半晌,一缕青丝溜了出来,粘在雪白的颈子里,浑然无觉,他手这么一勾,给她顺道掖了回去。
两人离得近,他那一管挺秀的鼻胆就悬在眼皮子下,一双眼睛也是柔情似水,却只是笑,一个字也不说,归菀脸上一红,情不自禁就想躲,怕惹病上身似的:
“大将军,你回来啦?”
晏清源“嗯”一声,把她手一牵,翻来覆去看了好几眼,皱眉对她笑:
“学会了?”
归菀含羞把手抽回:“也不难。”
“心到手到,这个世上很多事都能解决了。”晏清源戏谑着教导她一句。
归菀却郑重地点了点头:“大将军说的对,这个世上,如果手到心到,就能成很多事。”
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晏清源的脸上,便从戏谑,变成了一道别有意味的笑容,思索片刻,没再说什么,同她一道回了营帐。
归菀有些疲乏,不管其他,草草喝了点水,爬上榻,正要小憩,看那件自己缝补的战袍在,不禁望了望晏清源,他已经在摆弄沙盘了。
“大将军,你要出战了吗?”
晏清源头也不抬,随意“嗯”了声,思绪根本没在她问话上,这么敷衍,归菀也看得出,索性不再关心。把他袍子推到一边,朝后头仰面一躺,浑身都松弛了下来,未几,就觉得两眼惺忪,想要睡着。
这个时辰,马上就日落黄昏了,睡的哪门子觉,晏清源无意瞥过去一眼,榻上的归菀,已经起了均匀的呼吸声,包帽一脱,乌泱泱的秀发就倾泻铺散了半榻。
他走过去,立在榻前,居高临下,看不出情绪的眸子在她睡熟的面庞上游走了片刻,把险险要垂下榻的青丝,给捞上去,见归菀额发还湿着,晶莹如玉的小脸上两团红扑扑的不散,知道是热的,便拿来白羽扇,坐到旁侧,给她扇了一阵。
凉风送爽,归菀似有感知似的,越发是个恬静的睡脸,一个无知无觉的翻身,脸贴上了那件袍子。
晏清源心随意动,目光也跟着一调,落在袍子上,恰有一道斜晖折射进来,给他长睫笼上一层无端柔情,他略有出神,听帐子门口有了动静,一回头,见刘响的身影在那,便把扇子一搁,走了出来。
“世子爷,小晏将军还在那呢……”刘响一个苦笑,爬上了嘴角,他也是刚知晓小晏没走,一直在辕门外,溜溜达达,不说求见也不说走,把守卫看得也是一头雾水。
晏清源微一蹙眉:“他不走,等着做什么?”
刘响不敢劝,只能委婉说:“也许是想看世子爷会不会回心转意。”
晏清源面无表情,抬脚走了,刘响见他这么一去,忙一路紧随出来。
到了辕门外,果然,远远就瞧见晏九云的身影,正无赖撸着马鬓,跟马自言自语不知嘀咕着什么。
没等刘响喊他,身后侍卫的见礼声一起,晏九云便惊喜地回了头,眸子一定,打量起晏清源:小叔叔一身常服,修长的身子立在夕阳的余晖里,整个人,都渡了层金光,逆光而视,没大瞧得清那个表情如何,便十分忐忑走上前来,讪讪喊了句:
“大将军。”
晏清源却不开口,而是先命人把马牵走了,看得晏九云一愣,挠了下耳朵,不大能理解:
“大将军……”
马匹远去了,晏清源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赔罪的话,用不着,晏九云,你擅离营地,久去不归,从今日开始降为步卒,没有配马了。”
听得晏九云心头一紧,半个身子麻麻的,两只眼,直愣愣地看着晏清源,身后头的刘响也是一怔:没有配马,降为步卒,那就是要和多为汉人的步兵同住同行了。
转念一想,倒也无妨,在世子爷这里鲜卑汉人并无区别,只是这样的惩戒,细想,算轻的了,刘响给晏九云递记眼神,看他愣是不接,没有办法,只能束手旁观了。
“我,”好半日,晏九云才把抿得铁紧的嘴一张,有点急切,“我愿戴罪立功,大将军!”
晏清源不动声色:“也用不着,晏九云,我只跟你说一句,如果不是刘丰生拦着,死的就是你,幕后的主使,根本就没把你的死活当回事。”
这话听着,晏九云一时不大能转过弯,不过事后,想来却也后怕,被晏清源这么模棱两可一点,心绪纷杂,还理不出什么头绪来,再要说话,却见晏清源目光一动,倏地又收回,下令道:
“你回去。”
没有了马,自然只能走回去,晏九云不敢忤逆,怏怏不乐地把脑袋一耷拉,含糊地施了个礼,朝晏岳的大营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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