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韶一愣, 不知道问的谁, 左顾右盼的, 见一向紧跟晏清源的李元之等幕僚都在跟前, 心里琢磨起来:没少什么人呐。
刘响却一下心领神会, 往四下一看, 有点愕然了, 方才他只顾专心听晏清源诸人议事,又是长安,又是贺赖, 心潮澎湃的。陆归菀也就默默侯在一旁,她身材娇小,扮作亲卫, 像个单薄少年, 谁也没怎么留意。
“陆姑娘应该走不远,属下这就命人去找。”刘响见晏清源蹙起了眉头, 赶紧答道, 话音刚落, 晏清源已经拿起了千里眼, 片刻后, 他一放, 吩咐说:
“把照夜白牵来。”
“世子爷,你要亲自去找陆姑娘?”刘响未免觉得小题大做了,却见晏清源一抽身, 撇下幕僚, 只身朝前头走,刘响一打怔,连忙追上来。
一问辕门守卫,才知道归菀压根无须对上鲜卑语口令,她凭的就是身份,这段时日,出来进去的,无人不识,刘响见晏清源神色已然难看,又问道:
“陆姑娘说没说去哪走走?”
“陆姑娘往东南方向走的。”
她胆子实在太大了,晏清源邪火顿起,关中连月大旱,来时沿途中四处可见被啃光的桑榆,这个时候,四野无人,走迷了路,遇到出来觅食的孤狼野狗也不无可能,他眉头紧攒,举目四顾半日,略一思索,身上铠甲未除,便命刘响取环首刀来,翻身上马,这架势,显然真的是要去找人了。
本都暗自留神着他举动,一见如此,幕僚们自然不肯,李元之果断跑马前头一拦:
“世子,这个时候,你要以千金之躯为一个女人涉险吗?”
晏清源哈哈一笑:“参军,我就那么色令智昏?”说着,扫视底下人一圈,“你们谁留意到了高景玉走时,朝哪个方向无意地瞥了一眼?”
把众人问的懵然,那时候,都恨不能上前收拾了要死不活的高景玉,谁留心他走时往哪儿看呢?
再一回神,听得一声轻叱,晏清源只带了刘响朝东南方向拍马去了。
“世子,唉……”看着照夜白闪电似的,远了,李元之是拿晏清源一点办法也无,十年前,他尚把他视作少年人,能以长辈身份训导。如今,世子俨然成了世界上最难驯服的一匹野马,天地广阔,谁能拦得住他去闯呐!
一口气驰了十余里,除却尘土上的马蹄印,竟也不见归菀身影,晏清源一扯缰绳,横刀立马,再把千里眼一架,远远的,瞧见一丛碧色初凋,偶有一二栖鸟惊起,煽动着白翅,在半空中划出道优美弧线,又不知落到哪里去了。
刘响则一手按剑,两眼沉沉,这一路十分警惕,这里向来是贺赖的地盘,他们大军深入,对地形的了解,除了之前两军交战获得的俘虏可作向导,其余的,也就是依靠老一辈将军们的经验而已。
落了一身的灰尘,晏清源止步不前了,他忽把战袍一展,等了片刻,沉吟道:
“是东南风。”
又等一阵,察觉不对,果然,风向又变了,刮起了罕有的北风,晏清源合计有时,兀自摇首:
“这个地方的风向太过诡谲,不可用。”
刘响一面留心四周情形,一面又被他话头吸引,两只眼睛四下里乱转,只腾出一张嘴:
“世子爷,难不成咱们跟贺赖要在这打?”
这儿地形好,平坦,开阔,最适合晋阳铁骑野战了,以他们的人数打贺赖,简直是手到擒来!
此刻,晏清源虽无轻敌心态,却是洒然一笑:“这个地方么,是不错,他既要死地求生,我就恭候大驾。”
刘响一拍脑门:“世子爷,你已经算准贺赖要渡渭水过来啦?”
晏清源笑而不语,眼睛一定,还是看着东南方向,说一句“走”,扬鞭抽马,一前一后的又往东进了。
赶到这片芦苇荡时,天已向晚,密密层层的碧尖上折射着点点金光,风一过,飒飒的声音犹似掠雨。这一带,渭水忽折道向北,拐了个弯,浩浩瀚瀚芦苇堆在河曲之间,地势极狭,却又如密林深不可测。
晏清源先看见的望云骓,目光一动,便翻身下马,走到一个蹲在水边伸出去一只脚不知要做什么的身影,兜头就是一鞭子。
鞭影从归菀眼前落下,她一抖,吓得很,扭头一看,不由脱口叫道:
“世子!”
她一张嘴,显然又激动又意外,身子被带的一斜,要朝泥塘里趴,晏清源眼疾手快,把人一捞,顺势抓了起来,脸色铁青:
“你嫌命长是不是?”
说着,手底下了狠劲,把人又是一搡,推开了。
归菀险些跌倒,趔趄了两步,忙上前捉住晏清源的手臂,不管他一脸的不豫,把人往自己方才蹲的地方拉:
“世子,你看!”
晏清源一振胳膊,从她手中挣开:“我看什么看?”
归菀脸上一热,碍着刘响还在不远处相候,小声求他:“你先别生我的气好不好,你看一看!”
见晏清源无动于衷,归菀只得上前给他演示,一只脚在泥水上轻轻一踩:
“世子,这里是片沼泽。”
晏清源面无表情:“怎么了?”
归菀把脚收回,手一指,示意他瞧地形:“世子,在女墙上你问高景玉话时,他虽然没明说,可那个意思里其实已经暗示世子这方圆附近并非一马平川,而且,他走时,若有所思地朝东南方向看了,我猜东南方向肯定有鬼,我知道咱们来时一路经常一个人也见不到,才试一试,果然,我这一路也没见到人。”
其实不觉间,归菀也不知自己走了多远,倒觉人烟全无,风景奇异,只知被河曲芦苇一拦,过不去了。
她抿了抿唇,抚了把他给的配的匕首,脑袋低下去了,“世子,我上回给你闯祸了,这一回,算我将功补过好不好?其实,我出来时,只是想看看关中风景,看见芦苇沼泽才想起高景玉的话。”
晏清源视线在这片起伏的苇浪上转了两圈,一停,移到归菀脸上,她正低首摆弄着衣襟,很紧张的模样,仿佛在等他的原谅。
隔着苇丛,哗啦的流水声清晰可闻,但身后的照夜白和望云骓却像是嗅到了同伴的气息,唏律律打起了响鼻,莫名兴奋。晏清源目中精光一泄,把归菀手一牵,拽到身后,一抽环首刀,忽一声低斥:
“出来!”
归菀吓得一个哆嗦,从他背后悄悄把脑袋一探,那边刘响早飞奔而来,护到眼前,两只眼睛,也盯在了那片摇曳不定的芦苇叶上。
窸窸窣窣一阵响,芦苇被拨两边,就走出了两个身着魏军军服的兵丁,这下,把刘响看得一愣,张大了嘴,却也足够灵敏,立马用鲜卑语问候了一声:
“你们叫什么,哪个将官的部下?”
这两人面色镇定非常,回答的有模有样,毫无破绽,刘响听了,忍不住回首去瞧晏清源,晏清源则微微一笑:
“那你们在这做什么呢?”
其中一人恭恭敬敬回答说:“属下两个是侦骑,奉刘将军之命前来勘测地形,寻到这处芦苇荡,这里又深又密,一时晃晕了头,听见人语,这才循声走了出来。”
这话听得刘响眉头一蹙,正要开口,晏清源挥手制止了,他眼神这么一动,刘响立马会意,不再作声,听晏清源吩咐说:
“天晚了,怕是有野兽出没,先回军营。”
说完,这两人牵出马,跟着刘响应了一声,随之朝西边往回赶了。
晏清源把归菀扶上望云骓,说道:“我们也回去吧。”
这半日,他早把地形烂熟于心记下,归菀却有些踟躇:“世子,这个地方……”
“你说。”晏清源也翻身上马,目视她微笑,脸色明显已经缓了许多。
归菀咬了咬唇,心中狂跳不止,那几句话,来到了喉咙眼,活蹦乱跳的,就要冲出来,她毫无把握全靠当初跟着爹爹耳濡目染来的一股直觉,心一横,暗暗透上一口气:
“我在想,贺赖肯定知道世子大军在这一带,他绕不过去,这四下里都毫无遮挡,他们的军队也许会从这经过,世子如果能把人截杀在这里,得了贺赖首级,关中群龙无主,到时再取长安,岂不是易如反掌?”
“你的意思,是不赞同困他,也不取长安,而是同他直接交手?”晏清源不置可否,转着马鞭,很专注地瞧着归菀。
归菀点点头:“对,世子人多势众,难道还怕他不成?等他们一旦过了渭河,世子在此间以精骑攻之,我想,拿下贺赖绝非难事。”
她口齿从未如此伶俐,思路也从未如此清晰,晏清源似笑非笑地把她看了好半晌,忽的问她:
“可这里,并不适宜骑兵列阵,非战之地,这个法子,并不妙。”
归菀太阳突突一跳,笑了笑:“怎么,世子怕了?世子精骑无数,哪怕光凭着人多势众,也该拿下贺赖了!”
“嗯,”晏清源不动声色,莞尔而已,“有道理,我的好菀儿怎么长进这么快,看来跟着我,突飞猛进,日后替我冲锋陷阵巾帼不让须眉,也不是不可能。”
归菀害羞笑笑,不再多说,一手不经意间抚了抚胸口,只暗自祈祷一番,跟着晏清源借皎洁月色,赶回了许原大帐。
远远的,就见点点火光连成一线,归菀心口猛地一窒,痛得几欲翻身落马,这一幕,毫无预兆地同当初晏九云把她和姊姊带回中军大帐看到的那一片摇曳的光点重合了。
那个时候,她尚懵懂无知,不晓得即将就是噩梦的开始。
姊姊,晏清源还是那个人,一点也没变,日后他真的饮马长江,还会有无数个陆归菀将这样的噩梦再做一遍……归菀咬紧唇,眼眶子被泪逼得发酸,她忍了忍,下马后,跟在晏清源身后,看着那个秀拔背影,无知无觉的,竟还是难受得掉了眼泪。
于是,他的身影,时而真切,时而虚幻,直到进了大帐,归菀才把泪一抹,看清楚一干大将皆在,目光都刷地一下投在了他两个身上,归菀愣住,忙避嫌躲到了一旁,照例去找吊壶烧水。
等打好水,兑上火,火星子四溅,哔哔啵啵柴火乱响,归菀守着一壶水刚开,就见将领们结伴而出,嘴里叨叨嚷嚷,还在彼此说个不停。她一怔,忙走进来相看,晏清源已经把舆图收了。
“世子,怎么今天议事这么快?”归菀给他单滚了一碗茶。
晏清源笑道:“主意既定,只消布置下去,自然不需要磨叽了。”说着,冲归菀一蹙眉,“真被你猜中了,贺赖他,已经率军过了渭水,就离许原不远。”
茶碗被归菀端过来,腾起的水雾,把晏清源同她隔开,他秀雅的面孔被这茶气一润,五官倒越发如画般清晰了,归菀重新得见,晏清源正冲自己含笑而视,她心口又砰砰跳起,不为别的,只为他这样的目光而已。
归菀腮上发热,忍不住想要逃离,却被他一揽,茶碗也随即丢到地上去了,他呼吸忽就重了起来,拽住人,拥带着归菀朝榻上跌去:
“好姑娘,要不是你,我下不了决心跟他一战呢,”晏清源说这话时,眼睛里,分明不像是喜悦,倒是怨毒,可一瞬闪过复又化作粘稠的甜蜜温柔,归菀疑心自己看错,被他压着,只能勉强一笑:
“世子,你决定了?”
“不错,将士们士气正盛,都等着抓贺赖立下大功,”晏清源开始咬噬她的颈肩,“等明日探清楚敌情,我这就要跟他一决雌雄……”
他说完这句,再没让归菀说话,这一夜,把人几是往死里折腾,归菀哭着求饶也无济于事,直到他猛地一送,停下来,精壮的身子慢慢松弛了,他才翻过身,沉沉对着归菀低笑:
“你真的长大了,菀儿,我是该高兴呢还是伤怀呢?”
归菀浑身直颤,在他的笑里瑟缩不止,她呆呆看着他那双眼,心头酸楚,把脸忽深深埋进他胸膛,便也不再说话了。
睡到半夜,晏清源把怀中人轻轻松开,穿了衣裳,下榻走出大帐,精神抖擞地巡视了一圈,那边刘响来回话:
“世子爷,两个细作已经不在了,属下盯得紧,他们是偷偷溜了。”
晏清源满意地颔首,微微着笑:“消息都放了出去?”
“放了,一个晚上,大家都在兴致高昂地议论怎么一战,那两个细作,早都听了去,想必这会正高高兴兴去回贺赖。”
“好,”晏清源一扬下颌,神采顿现,“去告诉段韶,一切按计划行事,不要等黎明,现在就集合队伍,给我打长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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