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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东风(9)

乱臣 蔡某人 5105 2021-03-30 09:38

  大将军府前, 并未大张旗鼓, 因晏垂素节俭, 不好金银玉饰, 晏清源虽想讲究些, 却怕惹他不豫, 遂不大布置, 本来大将军府在邺城也只徒有“大”的虚名而已。

  晏垂年近五十,长头高颧,身材挺拔, 远观之,仍见英气,格外引人注目。

  而晏清河, 就在父亲的身侧, 一张过分苍白的脸,幽幽隐在毛氅中, 死人一样的, 不见半分生气, 平日里就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模样, 此刻, 众人的欢笑寒暄声, 更是将他隔开,倒像个局外人了。

  一年下来,唯有几个重要节日, 大相国方携亲信李元之动身自晋阳赴邺城面圣。

  这一回, 不仅带了李元之,将比长子小两岁的嫡次子太原公晏清河一并带来,邺城四下里亦是闻风而动,刚得了消息,尚书左仆射百里子如、侍中石腾、侍中晏岳、尚书右仆射徐隆之四人便赶来赴大将军府所设洗尘宴。

  四人或是本家,或是故交,皆为早年追随立功者,甚见信重,彼此见面寒暄倒无任何生分疏远之处。

  四人待同晏垂见过礼,见晏清源也在,便笑吟吟一并让了礼,唯独侍中石腾未与晏清源行礼,径直入座。

  余者对视一眼,又齐齐看向晏清源,却见晏清源并无不愉之色,神色如常。一旁那罗延已看得浑不舒坦,俯身蹲在崔俨身侧,悄声道:

  “你看把他张狂的,全不把大世子放在眼中。”

  崔俨自斟着佳酿,轻甩衣袖:“你急什么?你看太原公,无一人搭理,不照样该吃吃该喝的喝。”

  环顾四周,先拿眼角瞥了一眼正同李元之殷殷交谈的晏清源,再看大相国,却是拉着百里子如的手,不知在说些什么,只见大相国甚是愉快模样,唯独晏清河沉默寡言,一人独饮,崔俨这才同晏清源碰了碰目光。

  这四人中,与大相国最亲厚者,仍当属尚书左仆射百里子如。大相国虽常年坐镇晋阳,但百里子如时往谒见,两人并坐同食,动辄通宵达旦敞怀叙话,及其当还,大相国更是对其俱有赉遗,宠信之深,天下有目共睹。

  说到酒酣耳熟之际,晏清源一个眼色丢来,崔俨便起身默默随他一前一后,往书房方向来了。

  “晏慎的事情,我跟大相国已经简单回禀了,大相国的意思,是开春就要将他外调,御史中尉正好空了出来,”晏清源一句废话也不啰嗦,撩袍一坐,“我让你查的事情,都准备齐全了没有?”

  看来就在开春了,无论晏慎反与不反,晏清源总有法子逼的他反看来,这便是大相国和世子的不同了,论起心黑,世子当更胜一筹,崔俨心底想道,轻咳一声:“该准备的都准备了,世子是打算从石腾入手?”

  晏清源朝壁上望了一望,那上面,正挂着他素钟爱的环首刀,目光锁了半日,才悠悠回答的文不对题:

  “过了元日,大将军府还要设宴,到时大相国怕是就已经回晋阳去了,你知道的,他在邺都向来逗留时日短。”

  听得崔俨一怔,正想着晏清源这是什么意思,晏清源已敲了敲案头:“今日是我不能给大相国出难题。”

  原是如此,崔俨展了下笑容:“可大相国却是时时给世子出难题啊!”

  邺都是个狼窝。

  这几载间,朝中四贵公然受纳,毫无忌惮,庙堂内外已是怨声载道,晏清源深知大相国的难处,自来邺都,便开始着手整顿吏治,本初见成效,中间空了打淮南这一年,一切又回到起点,他人一旦不在邺都,政令便是一纸空文,晏清源眼中含煞,出了片刻神,这才笑道:

  “过两日宴会上,我请了晏慎,到时你也过来。”

  崔俨撇开眼,点了点头。

  “世子,恕我多问一句,大相国对晏慎的意思,和世子,是同一个意思吗?”崔俨问的果然很多余,晏清源瞟他一眼,往后闲闲倚了,两只眼睛看着乱跳的烛光,面上依然是惯带的神采:

  “求同存异罢。”

  崔俨默了片刻,半晌,抬头搭眼看了看晏清源:

  “二公子来邺城,恐怕是不会走了。”

  晏清源姿态极闲雅地伸展开了双臂,笑道:“不走好啊,留下是我一条臂膀,晋阳有大相国,有母亲,再说,老三也十五岁了,他总待晋阳,本也不是长久之道。”

  他微微眯了眼,仰面轻叹一声:“你当我不累的?千头万绪,松一松,勋贵们能吃了我,”说着清亮的眼睛,忽又一闪,不知是想到了谁,才悠悠道,“他们不比打寿春容易。”

  听他这么说,崔俨才诚恳直谏:“东柏堂里大将军既然万事劳心,有些事上头,减一减也无不可。”

  东柏堂三字顿了一瞬,晏清源心照不宣,忽的笑了:

  “崔侍郎,我尚未追责,你怎有颜面提?”

  说的崔俨也摸不着头脑了:“世子,这话怎么说?”

  晏清源一阵闷笑:“以往你挑的都是些什么人?我这回得的方是南国佳人,卿不闻倾国倾城?”他的笑意越发深了,像是触到什么,“她确实是攻下一座城才能得来的。”

  这些风、流韵、事,崔俨倒没多大兴致,见碰了钉子,世子又一副带笑模样,知道他兴头还没过,勉强也无用,干脆改口,还是谈起正事。

  等崔俨一出,那罗延实在没忍住,往前一凑:“世子,二公子这要是不走了,属下看,八成也帮不上世子多大忙。”

  那是个没嘴的葫芦,跟英明神武的大相国没的比,跟明快聪慧的世子爷,更没法比,那罗延悻悻地想,再抬头,晏清源已起了身,轻声哼笑:

  “锥处囊中,即便大相国不留下他,我也会留他。”

  那罗延忙紧跟两步,觉得世子有些讳莫如深的意思,又好似没有,不禁讪笑:“世子爷这话,属下没听懂呢。”

  晏清源头也不回:“日后会让你懂的。”

  直到夜深,宾客散尽,晏清源毕恭毕敬地来到父亲面前,等着大相国言者谆谆,晏垂此刻喝着酽茶去方才饮食上的腥腻之气,半日无言。直到忽咳起一阵,晏清源忙上前抚背,又有婢子忙不迭托着个茶盘过来,晏垂别过脸面吐了,似留意到什么,抬头说道:

  “你这里器物未免太讲究,都是卢景玉教坏了你。”

  无端扯出已因病过世的卢师傅,而且,父亲并不见得认识,晏清源一笑:

  “刚来邺城那一年,府里设宴,几案上摆的全是些不入流的东西,叫他们好一番笑,我不过做做样子罢了,大相国岂又不知,从洛阳迁来的那些人,不光嘴巴毒,眼睛更毒。”

  父子间就这个问题便不再深谈,晏垂沉吟道:“元日见了陛下,我会奏请让你领中书监一职,依我看,吏部尚书也还是你来兼领的好。”

  这是要移门下机事总归中书,晏清源顿悟,正是为抑四贵,至于吏部尚书,晏清源初到邺都,担的便是此职,此刻再提,仍是用人之故,晏清源一一应下。

  等再次点到晏慎的事情,晏清源终笑道:

  “大相国的意思,还是担忧冀州部曲这一层,只怕外放,更安抚不了晏慎。”

  “尽量安抚,”晏垂“啪”地一声搁了茶盏,“冀州的部曲,还是有用的。”

  晏清源不置可否,只是给父亲续了新茶:“这件事,请大相国不必多忧心。”

  “大相国带二郎过来,看哪个职位妥当?”他自己也倒了热茶,在父亲眼前,直接问了。

  “你做过什么,他就做什么。”晏垂言简意赅,晏清源会意,也不废话,这件事就此先一笔带过。

  等见父亲略显倦容,喊人过来,亲自侍候歇下,晏清源才同晏清河一道从内室出来。

  院子里寒气还是重的刺脸。

  “母亲这段日子可还好?”晏清源一面走,一面拢了拢氅衣,晏清河亦步亦趋,不太近,也不太远,保持适度的距离跟在兄长身后。

  “母亲身体健朗,精神也好。”晏清河的声音,是没有起伏变化的,他说话的调子,仿佛永远在一个点上,所以,平日里,他看起来,既不悲,也不喜,有些淡漠,又有些无谓。

  晏清源收了步子,晏清河便如影子一般,也立刻收了步子。

  “你知道我问的什么。”晏清源负着手,嘴角的笑意半藏于明寐不定的光线里,似有若无,无形释放的压力便也是在这样的时刻,是最重的。

  年轻的上位者,和大相国处事之风是云泥之别。

  夜风刮得一空星河格外清晰,也刮得人格外清醒,晏清河此刻就清醒的很:

  “母亲受北镇爱戴,即便让出主母之位,也还是北镇的主母。”

  话点到为止,晏清源笑了一笑,似是极随意,也极无意地问了句:“母亲有一阵,我记得说要学汉字,是心血来潮罢?她没那个功夫的。”

  晏清河也跟着笑了:“确如阿兄所料,母亲这大半生多与北镇打交道,她本也不喜汉人这些东西。”

  “父亲有意让你留邺城,你自己怎么想的?”晏清源又极快地转了话锋,轻轻呼出一团白气。

  晏清河抬起眼:“我听父亲的。”

  “邺都事杂,你来了正好,”晏清源伸出一只手,在他肩头拍了两下示意,“我的担子也能轻些。”

  晏清河的笑粘在脸上:“邺城的事,我不了解,弟又愚笨,这个大梁还得是阿兄来挑。”

  这时,丫头从里边打帘出来,朝两人禀了事,晏清源听毕,吩咐人带晏清河安置了,自己却是离了府,还是回东柏堂。

  晏清河走到半途,转身时,见他是往大门方向去的,垂头沉默,一面跟着下人,一面道:

  “我阿兄实在太操劳,这么晚,怕还要去东柏堂处理政务,你们做下人的,更要尽心尽力侍奉才是。”

  婢子听他不紧不慢的,初来乍到,就好似是半个主人了,难免心里不快,懒得理他,却因晏清源向来治家严厉,又不敢怠慢,还是规规矩矩应了下来。

  时辰已晚,灯光却还亮着,归菀正对着晏清源新送的玉簪发呆,她若有所思拿起来,端详着,眉头不觉微微蹙作一团,忽就轻轻叹气,晏清源只喜欢给她珠玉,倒不见金银,一时没有一点法子可想。

  她静了静这半日里像野马乱驰一样的心思,刚要下榻,听得外头好一阵动静,没有任何通报,就见晏清源颊上成云地进来了。

  他饮了不少酒。

  归菀心中一动,半趿着履过来朝他行礼,不等他近身,一撩帘子,吩咐伽罗:

  “去备葛花茶来,再拿些白梅子。”

  这一番吩咐,伽罗听不太明白,复又问了一遍,归菀面上攒起了薄嗔:“这也不懂么?”竟不作解释松了帘子,一转身,撞上晏清源笑吟吟的眉眼,归菀拿帕子半挡住面,侧腰往榻上坐了。

  等晏清源也过来同她一挨肩坐下,忍笑问:“怎么,小菀儿也会给人脸色看?她们哪里得罪你了?”

  归菀轻咬红唇,眉头一拧,便有了一滴清泪含在眼中,楚楚看着晏清源:“每日见的是鲜卑人,听的也是鲜卑口音汉话,我不喜欢她们,我想回会稽……”泪是真的,话也是真的,可意图却是假的,她目中朦胧闪烁,恰似一朵要开不开的娇羞水莲,晏清源笑了一声,不接她这话,反倒问起别的:

  “你方才是什么意思?”

  归菀怔了怔,脑子转的飞快,很快明白过来,避开他直视目光,微微垂首,只留娇怯怯的半张侧脸给他,她知道他会盯着看:

  “大将军今日饮酒了罢?葛花茶可解酒醒脾,这是《神农本草经》说的。”

  晏清源微微一笑,也不说话,顾自开始拿下腰间玉带钩,归菀顿时颤了一颤,难道自己这些话不能得他半点怜惜?他难道不该问一问自己什么?归菀满头满脑的思绪,眼睛斜斜一瞥,见晏清源很快脱的只剩中单,一颗心又跳了起来。

  “我……”归菀有些沉不住气,鼻间忽的狠狠一酸,还未说完,泪汩汩落了下来,晏清源却不着急,先往榻上躺了,一手作枕,一手顺势拿起她未做完的香袋,瞧了两眼:

  “我当你庸线懒针,原来女红做的也这样好。”

  虽未盛香料,晏清源还是放在鼻底一嗅,归菀不说话,晏清源便将东西丢开,手托着腮,笑看着她,她那脸上的泪,在这角度,也是瞧得分明,却还是不启口。

  两人这样僵持着,晏清源无谓,只当欣赏露欺海棠,梨花带雨。归菀的眼泪却真是流不完的,她默默坐着,心中哀愁一波更甚一波。

  晏清源扶了扶额,觉得真有些头疼,伸腿给了她不轻不重的一脚:“不喜欢她们,难不成要我来伺候你?”归菀侧眸,眼睛里仍转着泪水,无声摇了摇头,她还在耐心地等,也是在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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