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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C(5)

乱臣 蔡某人 9222 2021-03-30 09:38

  晏清源不说话。

  到了窟前, 大有登高一揽天下小之感, 归菀出了汗, 拿帕子轻轻擦拭, 举目远眺, 晏清源把她脑袋定住, 手一指, 是佛窟正对着的滏口陉的东口:

  “这儿叫滏口陉,正是神武当年率六镇勇士自晋阳迁往信都的必经之路,而滏口陉往西过上党郡、再经汾河, 便是神武饮恨的玉壁城。”

  信都是晏垂起家的开端。

  而最后一战,七万英魂,于萋萋芳草下永远地沉默了。

  玉璧往事, 历历在目, 晏清源面上是道不出的莫测情绪,归菀看他一眼, 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沉郁, 她也沉默, 良久, 声音在清风中响起:

  “往者不谏, 来者可追, 世子不要再伤怀了,他日马放南山,世子想办法把将士们的遗骸送回故土, 我想, 他们会感念世子这份仁慈的。”

  她忽的哽咽,不仅为玉壁,极目一看,山河依旧,只是这几百载乱世也就这么从火里从血里趟了过来,天尽头,是祥和的晚云,四下寂寂,唯有一两声鸟鸣啾啾,若是一直这样宁静无忧,便好了,归菀出神地看着远方。

  晏清源顺着她的目光,也望向脚下河山,再一调,停在她的侧脸,融融粉金,可怜至极,目光便不觉温柔:“进去看看。”

  两人在大佛前站定,归菀仰面望着,有些恍恍,仿佛世间一切苦难过往,皆沉淀在了他嘴角那一抹淡然沉稳的笑容里,一切都远逝了,霸业与烽火,风华与不甘,都在眼下永恒一样的静谧里化作了尘埃。

  晏清源上前,对着佛像,拜了两拜,归菀看不见他神色,等他退回,再观察,却是像大佛一样平静无异,归菀心头一动,轻声问他:

  “世子,这是为大相国塑的佛身罢?”

  晏清源微笑点头:“帝既是当今如来,愿神武佑我罢。”似乎只是调侃,也没当真,把归菀手一牵,出来时,轻轻透了口气,他明显有心事,归菀心绪复杂地看了他几眼,上马时,重提旧话:

  “世子,你说你不做柏宫,一定要守信。”

  晏清源把人困在胸前,揉了揉她小手,低沉哼笑:“我幼时贫贱,跟着神武亡命奔袭,方得安定,便受业于恩师,我虽比不上你家学渊源,却也知轻重,在你心里,我难道就只是个粗鄙蒙昧之人?”

  末了一句,有点戏谑,又隐约有两分自嘲,归菀垂首,另一手按在骏马的鬃毛上:“我没有这样想你。”

  晏清源不以为然,不屑笑了一声,却没再多言,叱喝一声,载着她,没强行带回北宫,而是仍送回了那个不起眼的小宅院。

  后头跟着刘响一行人,三五一队的,停在了不远处,归菀被晏清源抱下,裙角刚沾地,晏清源的胳臂似有若无地碰了碰她胸脯,归菀立下松开了他的手臂,暗嗔了一眼。

  见他要走,归菀鬼使神差地忍不住拉住他衣袖,晏清源回头,目光落下来,笑话她:“怎么,还真舍不得我走?”

  却绝口不提让她跟着回去的事。

  归菀又红了脸。

  两人黏黏糊糊,刘响等人早自觉背过了身子,目光撤走,归菀下意识朝四下里一看,稍稍放心,才别扭说:“世子满腹心事,骑行当心。”

  晏清源含笑把她发丝朝耳后一挂:“不想我死了?”

  归菀犹被火烫,心口狂跳,直愣愣看着他,眼前交错起往昔种种不堪画面,好半日,眼冷,心也冷了:

  “假若,世子真的是天命所选,我也不会行蚍蜉撼树之事。”

  晏清源哼哼一笑,似还有话,只是拍拍她脸颊:“进去罢,阿宝也许该想你了。”

  手指在她脸上有几分留恋似的一停,很快,就收了回去,翻身上马。

  不几日,等到动身,天公作美,一路上气候晴好,竟一滴子雨也没下。不料,临到晋阳了,晌午过后,忽的电闪雷鸣,墨云直翻,豆大的雨点子纷纷射下,晏清源只得暂停驿站,立在窗前,看外头暴雨如注,天地间,一片混沌不清。

  归菀挂心阿宝,一路心神不定,此刻,任他在那沉思不语,自己不过在榻边托腮而坐,嗅着暴雨掀翻的土腥味儿,只觉微微呛鼻,一时间,脑子里辗转起这几载随他奔波两都的旧事来,也不禁陷入了沉思。

  雨下到傍晚,有想停的意思,滴答滴答的残声,从檐下,砸到养着睡莲的水缸里,漾起一个个的圈圈圆圆,碧油油的叶子也就跟着晶莹莹的一颤一颤。

  到了夜间,蛙声传来,晏清源微表不耐:“这个时令,怎么还叫的这么欢?”归菀也没睡着,听他抱怨,忽然想笑,暗道你再厉害也管不住蛤.蟆不让人家叫。

  就这样,晏清源仿佛也听得到她肚子里的腹诽,想要惩罚,翻身一压,两只眼在夜色里黑宝石一样亮,开始磨起她颈窝,有点喘:

  “横竖睡不着,不如做点让我高兴的事……”

  下一刻,归菀就被他困死了。

  左推右搡的,全都作废。

  晏清源比上一次放肆,他这个人,兴致惯是说来就来,这一回,低哄着她:“你坐上去。”归菀一时没明白,等他把人扶起,笑吟吟别有深意看着自己,朝上一动,暗示她,归菀霎时惊住,忙不迭要下来,晏清源不让,手底箍得死紧:“你怎么老是这么害羞,换个样儿,能吃了你不成?傻姑娘。”

  两人目光交接的那一刹,彼此心意相通,皆记起了当日一幕,归菀一僵,咬着唇说:“世子不怕我再刺你一刀?”

  晏清源朗声一笑:“椿庭既倒,萱花犹茂,是你手书过的吧?你要是想置阿宝于此境我不拦着你。”

  又一桩旧事被冷不防重提,归菀呆上片刻,晏清源不耐烦了,本也是玩笑捉弄,见她走神,迅速翻身而上,把人又压在了褥间,不让动,笑她生涩如初。

  归菀禁不住地脸红,却是厌恶极了:“你带我出来,只为这个,你找别人去。”

  晏清源轻喘:“你废话真多。”说完,手指微挑,勾起秀发,在她耳畔故意吐气,“还是一如既往?”

  他开始胡作非为,一点都不见外,他太知道她,像躲在最幽静处,很快,归菀哼哼唧唧出声,雾光光的眼睛望着头顶纱帐朦胧的轮廓,她无处可去,如水,被他掬起,又洒落,等纱帐上的绣花定住,晏清源笑着吻在她额发,什么也没说。

  自登基来,晏清源新纳了后宫,从山东河北,到中原关陇,高门世家女按次序排位,未曾素过,便是征战的这些日子,身边也没缺过女人。刀口上嗜血时,他像一头雄兽,不知疲倦地攫取着猎物,偶尔,几具身子横在底下都解不了渴,锦绣堆中伸出的一只只无声邀约献媚的手,身上氤氲的脂粉气,交融杂错,他很难餮足,总有空白。

  此刻,伏在归菀身上,嗅着她体香,只觉疲惫从身体深处慢慢悠悠泛上来,她的气息,莫名让他从政务的漩涡中能得一阵极贴合心意的松快,晏清源回想着她在小宅院里说的话,忽然低笑出来:

  “你一身江左文士的毛病。”

  情、事余波未尽,归菀听他无头无绪的道出这么一句,微蹙了眉,心里不解。晏清源却搂住她仍想摩挲私语,紧挨着刚才的话头,“嗯,可我偏喜欢你这种毛病怎么办?”

  归菀难能推陈出新,晏清源的情话却是花样百出,她并无欢喜,是啊,你如今也许是喜欢我的,然而日后,这一生还是太漫长了,归菀悲从中来,只觉身似飘蓬,从未变更,她没有接话。

  很快,晏清源睡意袭来,满耳朵的蛙鸣,似乎也不算什么了。

  归菀想离他远些,他把人重新拽回来,两人又这样交叠相拥,亲密无间,一觉睡到晨曦透窗。

  归菀并未睡好,半夜里,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在耳畔微微起伏,他像阿宝那样睡熟着,她不知的是,倘若太后穆氏见到阿宝,定会惊讶于婴孩肖似晏清源襁褓之时到如此田地。

  她从他怀里悄悄躲开,外头有月光,洒进些许,照在晏清源俊秀的面孔上,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真好似个儒生般风调清闲,但归菀知道,一觉醒来,晏清源还是那个晏清源,江南,也不止一个陆归菀。

  月光更通透了。

  翌日,归菀先起,服侍他穿戴,晏清源也没拒绝,眼睫一垂,看着她那双素手利索又温柔地在眼皮子底下伺候自己,忽把她手一捉,促狭笑言:

  “是当丫鬟的好料。”

  归菀并不生气,帮他打理好,才淡淡说:

  “世子什么都不缺,日后,更是如此。”

  晏清源顿时觉得扫兴,睨她一眼,把莹白的下颌捏住,望着那双剪水双瞳,发不起火来,索性笑了笑,什么也没说,算是默认。

  中途又接到一份西北线报,晏清源看了,面上无异,把个那罗延瞅得满腹狐疑,却见他连李元之也没请来,始终闭口不提,除他一人,再无人相知,不过,却是加快行程,再不含糊了。

  因归菀诞下皇子,晏清源对她态度,似比往日宠爱更甚,那罗延收敛许多,这一路,虽依旧忿忿她再一次跑出来长伴晏清源左右,却也只能憋在肚子里不提:

  世子爷如今是皇帝了,陆归菀的事,便牵涉后宫,他已经不好再像以往那样口无遮拦指指戳戳的了。

  这么一想,那罗延闷闷不乐,到底是惦记着府库的花冠,左思右想,也没个头绪,无聊同刘响私议两句,刘响道:

  “你放心,这个时候,陛下既不会立陆姑娘为后,陆姑娘也不见得愿意回北宫。”

  那罗延当然明白立后要害,也清楚时局,嘴角一抽搐:

  “这个女人,再倔,皇嗣在,她总不能再害陛下了吧。”

  两人说的驴头不对马嘴,刘响直笑,那罗延却苦着脸思索起大半年前的那一箭来:

  “陛下还是不舍得丢手,要不,也不会偏了。”

  彼时,那罗延是不在场的,当日情形,早追着刘响问了八百回,刘响也未细说,不过简略一提,毕竟,最重要的是贼人伏诛。

  此刻,意味深长开了口:

  “陛下的确想射死她,只是,当时陆姑娘忽然回头看了陛下一眼,”说起这一眼,刘响记得太深,仿佛归菀那双含情.欲说还休的妙目,还亘在眼前,饶他是个外人,也觉不忍,他清楚地看到了晏清源的手不易察觉地颤了一下,也就那一下,箭就跟着歪了。

  一念定生死。

  每念此景,暗道如果陆姑娘没有回头……刘响叹口气,喃喃的,不觉间连称呼都忘了,“也许,世子爷跟陆姑娘就真不该断,出那么多事,如今,皇嗣都有了,陆姑娘就算不肯跟着,怕也不会总想着回南边了。”

  那罗延只觉没什么意思,嘟囔说:“留个三心二意的女人在身边,也没什么好,她要是再不一心一意待陛下,哼……”

  后头悻悻的,那罗延见晏清源携归菀上马,立刻噤声。

  等到晋阳地界,并省骑兵省的文武早麻溜溜地列了两排在候着晏清源,他下车时,接受了众人的参拜,目光在黑压压的人头上一过,微微噙着笑,去了晋阳宫里新辟出的行宫。

  将军们到齐,在晏清源和太后穆氏两边入座,听李元之在那高谈阔论疲陈之计:

  “江北地寒,江北地寒,田收差晚;江南水田早熟。量彼收获之际,微征士马,声言掩袭,彼必屯兵守御,足得废其农时。彼既聚兵,我便解甲。再三若此,彼以为常;后更集兵,彼必不信。犹豫之顷,我乃济师;登陆而战,兵气益倍。且江南土薄,舍多茅竹,所有储积皆非地窖。若密遣行人因风纵火,待彼修立,复更烧之,不出数年,自可财力俱尽。”

  晏清源极尽耐心,认真聆听,和在座的一样,听出李元之是没有立下大军压过去解决陈霸先的意思,求的是稳,晋阳加上邺城,粗粗一算,可调动大军五十万,这笔账,晏清源早烂熟于心,婢子奉茶,他接过,却搁下了。等李元之说完,鸦雀无声,晏清源也不开口,一手摩挲着茶杯,眼帘微垂,是个雍容沉稳的模样。

  他不说话,穆氏瞧去几眼,笑道:

  “陛下?”

  将军们也不表态,气氛沉寂。

  晏清源笑着吹了吹茶:“哦,穆孚在淮南造船,已经差不多了。”

  言不对题,将军们个个目光精闪,彼此交汇一番,斛律金在场,轻咳了声,便把先前早也说过的陈词滥调大抵如“国家疲惫,需休养生息”又啰嗦一遍,晏清源不动声色地听,未置可否,斛律金一停,七嘴八舌的跟上,他也只是微挑着两道俊眉轻啜茶水,末了,太后出面高屋建瓴收了尾:

  “南边的事,倒可放一放,”穆氏忽对李元之露出不满的目光来,“邺城修国史,不为尊者讳,这群汉人平日里个个自称饱学之士,文明礼教常挂嘴边,连这最基本的也都是瞎了眼吗?”

  穆氏陡然发难,语气十分不快,四下一静,晏清源似乎早有料想,嘴角弯起,眼睛里并无笑意:

  “敕旨是我下的,修史非一日之功,若真有不妥,终了我自会再查。”

  穆氏同晏清源目光一撞,母子连心,一个眼神,便都摸透了对方的意思,晏清源语气寡淡,一句话,四两拨千斤就给挡了回去,浑不在意众人目光,一起身,目光在斛律光身上似有若无瞥了两眼,道:

  “我累了,明日再议吧。”

  “陛下。”斛律金开口挽留,一行人窸窸窣窣都起了身。

  晏清源回头,看这架势,一句话也没说,尽等着将军们。

  诸位把眼神这么一交流,斛律金硬着头皮起头:

  “邺城修国史,包藏祸心,含沙射影,这些文士陛下不能纵容,这些人,惯只会在嘴皮子上手里头笔下功夫,怎能比得上浴血厮杀的精骑勇士?陛下可不要忘了当初六镇之乱,缘何而乱。”

  六镇之乱,实则发肇于太和改制,身为“国之肺腑”的六镇勇士,沦落为低贱府户,借机起事,晏氏发家正是借六镇之乱,也就是不到三十年的旧事。

  晋阳邺城的角力,直接扔到了台面上来说,是第一次,也是威胁,晏清源不动声色,心底根本不吃这一套,却没直接反驳,而是看着李元之:

  “主持修史的人,就在眼前,你们再网罗网罗,好歹上个像样的折子,说什么含沙射影,不如直接说图谋篡逆。”

  他似笑非笑的眼睛里,已经布满阴霾了:

  “我来,不是为了跟你们纠缠修史的事,军情压头,你们谁要是觉得自己老了不中用了,就自动让贤,实在不愿意去的话,我不勉强,朝廷养老的钱还是有的,我还年轻,打的动,也打的起。”

  说着,目光陡得犀利,“邺城修史,朕是不知道包没包藏祸心,拿六镇类比今日,将军们的祸心,倒是昭然若揭!”

  自称遽变,再没那些个温情脉脉的虚与委蛇,一众难堪又错愕的将军们被晏清源毫不留情丢在前殿,围着个同样冷了脸的穆氏,一时间,大汗顿出。

  晏清源满腹邪火,身后头跟着追出来的斛律金父子,把他截下,紧随其后的,是段韶等十余重将,一干人,撩了甲片,纷纷跪倒在地,斛律金哭道:

  “臣无状了,方才情急,冒犯陛下,请陛下降罪于臣等!”

  晏清源冷嗤一声,直接走人,径自来了安置归菀的别院,窗子开着,那袭倩影正忙着插花,他满脸不豫的进来,被归菀瞧了个正着,她一怔,把剪刀丢开,走过来,斟了一碗茶给他,边打量,边柔声问:

  “世子,你跟将军们闹不痛快了?”

  一下被点破心事,晏清源不语,仰头饮尽热茶,忽一掌拍下来,把个茶碗一下震到地上,骨碌碌的,打了两个滚,没碎,彻底趴角落里不动了。

  他这些年明里暗里受晋阳军方辖制所存怒气,也彻底爆发了出来,在归菀跟前,毫无遮掩:

  “从玉壁到颍川,再到长安,我是坐享其成么?纵然我不曾跟着阿爷南征北战,这些年,还不够叫他们心服口服?”

  李元之立在了门口,听到这通抱怨,脚下一顿,先不急着进来了。

  归菀弯腰把茶碗捡起,放在案角,思索片刻,劝道:“将军们不过跟世子在置气,我想,是怕日后干戈一息,便不能像邺城那般得世子青睐了,更何况,邺城朝廷里聚的多是河北山东大族,门第清贵,跟晋阳出身六镇的将军们,本也有隔阂,两强相争,世子应该想着怎么让人和解,世子最擅拿捏人心,怎么这会儿,反倒失态了呢?”

  她一张嘴,不紧不慢,温柔和气地把道理一摆,加之人在眼前,晏清源那阵燥火,不觉去了大半,一抚额头,将人拉到怀里,束着她的腰,刚想说话,察觉到归菀挺身一拒,原来余光看到了李元之,她低声道:

  “参军来了。”

  晏清源扭头,便把人松开,见她要去次间避嫌不忘轻薄一把:“既然这么懂我,夜里头就该配合一点。”

  归菀忙把他的手拿下,抬脚进来,很快,隐隐绰绰听他跟李元之议起了事,一会儿定下了晏清泽和斛律金之女的亲事,一会儿又说到穆孚经略两淮的事宜,她发了会呆,再回神,听李元之建议:

  “段将军的妹妹已是二八年华,陛下千挑万选,怎么把眼前的忘记了?”

  李元之忽暧昧地笑笑:“还没定亲,也许就等着陛下开这个口呢。”

  晏清源心头一动,笑问:“她这么大了?我倒没留意,是我的疏忽。”说着,眼前闪过段韶那张尚算英气的面庞,却想不起段家女郎的模样,二八芳龄,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他若有所思,李元之见机继续谏言:

  “陛下一柔一刚,柔者,联姻也,不分汉、鲜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自然渐渐也就俱为一体;刚者,陛下借兵事分权,两淮重用穆孚,邺城所招汉兵,无不已经是徐徐图之,打南陈又何尝不是良机?”

  一字一句,无不说到晏清源心坎,因笑道:“打南陈,确如录公所言,实非良机。”这个时候,才把袖管中的军报一掷给李元之:

  “突厥简直目中无人,不过消停三月,竟又敢来打武威凉州的主意。”

  西北本原是贺赖所辖,晏清源接手后,战事多发,频受骚扰,他亲征结束不到半载,突厥忽卷土重来,心中又是一番怒气,脸色顿转沉郁。

  李元之将将明白方才那一通发作,不过立威,有心给晋阳勋贵们难堪,晏清源早定下暂不图陈了,便拈须看半晌,沉吟说:“突厥灭柔然,称雄漠北,陛下若不能安定北方,攻陈便遥遥无期。”

  气氛略有沉默,主仆半晌无言,晏清源忽的起身把舆图一展,目光浮动:

  “我本欲一鼓作气伐陈,如今看,突厥既在,不得不先除边鄙之患,”他眉头微蹙,不知思索了多久,忽而拊掌一笑:

  “录公,我之前糊涂了,突厥今有五位可汗,正好比昔日战国六雄,我当效仿西秦,远交近攻,待它首尾猜嫌,人心涣散,再一举荡平,才是上上策!”

  李元之顿悟,不由赞道:“我主圣明!陛下当务之急,从宗室里选一位适龄公主,嫁过去做可贺敦。”

  两人会心一笑,又就突厥事宜商榷半晌,末了,李元之才小心提醒说:“陛下,将军们还都在外头候着呢。”

  是跪着。

  他翻脸不认人的性子,和大相国截然不同。

  看晾得差不多了,晏清源微微一笑:“让人都起来吧,把明月父子留下。”

  趁晏清源在外头又召斛律金两人说话的空档,归菀默默起身,把漫无边际的思绪收起,不再去想,她本要去找事做,把包裹收拾了,无意掉出晏清源随身带着的匣盒,金扣一碰,摔开了。

  里头洒落几页纸。

  归菀捡起,最上头那一页,是她熟悉的字体,出自于晏清源之手。

  四月:菊花(鸡子大,一枚)麦门冬(一升)大枣(十二枚)人参(一两半)甘草当归(各二两)麻黄阿胶(各三两)半夏(四两)生姜(五两)上十味咀,以水八升,煮减半,纳清酒三升并阿胶,煎取三升,分三服,温卧当汗,以粉粉之,护风寒四五日。一方用乌雌鸡一只,煮汁煎药。

  五月……以此类推,直到妊娠十月的催生丸方子。

  归菀愣住,看了好半日,似乎才明白手里看的什么,她怔怔瞧了半天,眼睛忽的一热,再一想方才他和李元之那些似乎再平常不过的君臣对话,好一阵失神,心里只觉刺痛,竟不知是悲是喜。

  悄悄给原封不动放回去,立了片刻,归菀才从迷梦中清醒些许。

  人出去了,晏清源踱步到次间,见归菀垂头翻书,手在她颈子后一搭,摩挲起来:

  “别看了,看坏眼睛,陪我出去走走。”

  归菀把牢牢定在书上的目光收回,抬首一笑:“世子,你消气了?”

  他笑而不语,却是说道:“我怕要暂且食言了,凉州烽火又起,一时半刻的,眼下不能带你回寿春。”

  晏清源本还有话,一顿作罢,归菀“嗯”了声以示理解,同他一道出晋阳宫,甫一上马,婢子跑过来拦他:

  “太后请陛下过去。”

  他高踞马背,面上没什么表情:

  “让太后等一等罢。”

  竟不予理会,带着归菀利索走人,一气疾驰到西山大佛附近才停下来,撇下那罗延一众侍卫,只携归菀牵马徜徉:

  芳草积翠,长风入怀,晋阳的暮霭时分是凉爽的。

  晏清源在归菀脸上打量几眼,她很淡然,两人没什么目标地闲走,归菀一双绣鞋踩在松软的草地上,裙角翩翩,她随意薅来两把藕荷色狗卵草,拿在手里把转,晏清源唇边含了丝笑意:

  “你好像到哪里都有闲情逸致。”

  归菀眼睛一抬,抿嘴微笑:“世子,你又要去打仗了是不是?”

  这些年,他不是在邺城理政,就是在战场上拼杀,像此刻悠游从容的时候罕有,虽也宁静,晏清源对此却并无多少兴致逗留,他骨子流的就是红尘滚滚的热血,冷却不了,也不想冷却,江山在望,美人在伴,他贪婪得很,还要更多,此刻,冲归菀洒然一笑:

  “不错,我是又要去。”

  归菀垂眸,手抚着小花:“等世子走了,我回邺城。”

  晏清源这一次本也没打算带她同去,西北苦寒,他倒舍不得她跟着受这个罪,遂把她娟秀的眉眼一抬,对着自己:

  “想阿宝了?”

  归菀心头一酸,唇边隐着悲伤:“我只有阿宝,自然想他。”

  晏清源晃了晃她下颌:“怎么会呢?你还有我呀。”

  归菀笑笑,也不否认,迎着余晖的脸庞被布上一层溶金,远处,有飞鸟从青山掠过,归菀目光追随而去,她依然很是向往,手忽然被晏清源攥了攥,听他笑道:

  “还是回东柏堂罢。”

  归菀长睫微动,她眯起眼,等到那只飞鸟绝迹消失在青山深处,才转过头,对晏清源温柔一笑。

  天际开始新燃斑斓彩霞,直烧眼睛,归菀被晏清源揽在胸前,她紧紧箍着他的腰,这个时候,才轻声说:

  “好。”

  归菀心道,只为阿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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