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弥躺在草庐里, 仰起头透过窗户哀怨的看着田里头摘菜摘得兴起的两人,转而又倒在硬实的木榻上。
他叹了口气, 心中十分后悔,早知道就不随着他们出来。
自从顾言之辞官追着李娇跑开始,这两人不是上山打野鸡就是到田里种豆子,他实在想象不到, 从前养尊处优的俩人为何纷纷改变了嗜好,开始体验起民间疾苦来了。
李娇包着当地农妇的头巾, 站在田中看着亲自种下的豆苗,心里甭提多开心了。
顾言之从木桶里舀了勺清水洗了手直起身子来看她, 红扑扑的脸蛋挂着兴奋的笑容,那双清澈的眼眸像一池秋水般透亮。
她的鼻尖沾了些许泥土, 想来是方才擦汗时不小心沾惹上的, 这一点点小瑕疵将她的面容衬得娇俏可爱。
李娇瞧了他一眼, 奇怪道:“你为什么老盯着我笑?”
“夫人太美, 一时看晃了神。”他面不改色淡笑道。
她的脸腾地红起,用满是泥土的手轻推了他一下,娇叱道:“你让开, 我洗手。”
顾言之轻笑出声, 抬头看向不远处的草庐,窗户上趴着一颗脑袋,他能感受到一道愤愤的目光直扫着他。
他失笑, 看来鹿弥的怨气很大, 说起来他们在这小乡村待了有大半个月了, 这住的地儿是一农夫的,半个月前他们向这名农夫借了这草庐和地儿住下,原因是李娇喜欢前头那一大片油菜花田。
顾言之给了农夫一锭金子,那农夫倒也爽快,拿了银子说带着孩子去邻村找亲戚玩儿一段时间,让他们随意住着,什么时候想走了留个书信就行。
“娇娇,我看什么时候带着鹿弥去镇上逛逛吧,他估摸着也待腻了。”顾言之说道。
李娇扬起眉看了草庐一眼,勾唇道:“这孩子被我养得娇气,定是待不住的,也罢,下午就带他去玩玩。”
吃午饭时,几人围着小木桌坐着吃饭,木桌不够大,除去他们三人,还有墨梨和檀音。
鹿弥看着简单的两菜,拥挤的桌子,嘴巴一瘪哭诉道:“殿下……”
李娇把眼一瞪,说道:“不是说了吗,要嘛叫我阿姊要嘛叫我名字。”
他委委屈屈道:“是。”叫名字他自然是不敢的,于是唤道:“阿姊,你看这儿破破烂烂的,都待了这么久了你怎么还不走啊。”
她璀然一笑:“早不说跟你说了,出来得吃苦,是谁信誓旦旦保证出来乖乖的不闹脾气,这才多久呢。”
鹿弥噘着嘴看向顾言之:“顾大……哥,你说说话嘛。”
顾言之低着头夹菜,唇角含笑,淡淡抛出一句:“听你阿姊的。”
檀音和墨梨窃窃笑了起来,鹿弥把碗一放,噘嘴道:“不吃了。”说着,走到木榻上坐着生闷气。
李娇忍俊不禁,想着逗他也逗得差不多了,扬声道:“下午到镇上逛逛,去不去?”
鹿弥憋了会儿,出声道:“去。”
这儿是沣北郡的一个小乡镇,名叫古怀镇。这儿民风朴实,百姓和善热情。
到镇上转悠一圈,便会发现每隔几米远街旁就有一棵桂花树。时节正好,树上桂花开得正盛,浓郁的香气弥漫整条街道。
恰逢古怀镇桂花节前后,街上十分热闹,两旁摆满了小摊铺,说是小摊铺,实则就是两块石头一张木板搭起的摊子,上头摆放着桂花香囊、桂花编环,诸如此类的小玩意儿比目皆是。
几个人在虞京见惯了奢靡的金银玉器,哪见过如此新鲜的玩意儿,耐不住新奇,凑着头一摊接着一摊瞧过去。
顾言之在后头跟着,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柔意,这日子是他曾梦见过,在先帝刚薨逝的时候、德明帝初登基之时,那段时日朝中重担全都压在他身上,他力排众议将带头对遗诏有异议的大臣或关押或斩首。这一举动,令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有人说他决断也有人说他暴戾,他皆不作声。先帝临终将大虞和德明帝托付给他,他必须迎风而上,替新君立威。
先帝最后还同他谈到了李娇,他说:“言之啊,朕琢磨不透那时你为何会拒婚,你对娇儿的情意朕看得出来,那不是假的也不是什么兄妹之情,可既然你闭而不言,想来也有难言之隐吧?朕不想逼你,因为朕晓得,你们顾家皆是朝堂难得的清流,是朕的肱股之臣,日后大虞还需靠你们来帮新君守护……只是,你这么做对朕的娇儿委实不公啊,她何其无辜,心心念念想着嫁你,最后却落得这般地步。”
“陛下,是臣对不起您和公主。”他喉间微哽。
先帝摇摇头,浑浊的眼珠转了转看向他,露出一丝期盼来。
“你答应朕,日后都要好好保护她,她是朕和婉儿的孩子,是朕的心头宝贝,你记住了。”
他一时怔愣,想不到先帝临终时竟会将李娇托付给他。
先帝道:“朕的女儿朕清楚,她是个死心眼儿,认定了你很难再改变心意。”
顾言之扯出一丝苦笑,民间的风言风语、婉娘传来的书信,他一度觉得自己再也无法靠近她。
先帝嗤笑一声,无奈道:“那些传言不过是想气气朕,也为了和你赌气罢了,你是个聪明人,该懂的。”
一语点醒梦中人,顾言之心中泛起一丝酸涩和窃幸,若真是如此,那他该多么欢喜。
再后来,当他处在水深火热的境地时,一连好几日梦见了李娇,梦见她年幼时向他跑来的模样、梦见朝元殿上她手持长剑绝望的模样、梦见她缓步朝他走来,扬起温婉的笑意,对他道:“言之哥哥,我在等你。”
还梦见他们抛下了一切,携手归隐山田,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
“顾大哥,你过来。”鹿弥有意慢下脚步轻声唤他:“我方才听卖桂花酥的大婶说,桂花节热闹得很,不如咱们在镇上留一晚,明天凑凑热闹去?”
他笑道:“这事你得跟娇娇商量。”
“你帮我说说。”鹿弥露出一丝讨好的笑意。
顾言之在摊子上买了朵花饰走到李娇身旁,抬手替她别上。
李娇正在挑东西,回头瞧他,笑道:“听说这是妇人才戴的。”
他挑眉反问道:“你不是?”
虽然他两人大婚还没举行,但也在南阳江畔,以皓月为证行了礼的。想到这,李娇脸上一红,转过头去,佯装淡定对着摊子前的老妪说:“婆婆,我要这香囊。”
“五个铜板。”
她将铜板递去,直起身子就要离开。
顾言之拉住她,含笑道:“逛了许久,去边上酒肆歇歇吧。”
“唔,也好。”她低着头从他身侧溜走。
顾言之摇摇头,无奈一笑。自南阳回来后,每每提起,她就十分羞涩,想来还未适应吧。
不远处就有一家小酒肆,外头摆着几坛桂花酒,塞子一拔,香气扑鼻。
李娇凑上前去,细细嗅了嗅,赞叹道:“好酒。”
那店家一看她识货,哈哈笑道:“那可不,我这的酒啊,远近闻名。”
“来一坛。”她道。
清冽的酒入喉,带着香甜的酣畅。
她说道:“这儿真是一处妙地。”
“你若是喜欢,在这住下也无妨。”顾言之道。
她摆摆手:“住得久了,也许就淡了这番兴味,我还想再去大虞的各地河山瞧瞧去。”
顾言之顺势道:“明儿就是桂花节了,不如今天就留在镇上吧。”
她扬眉抬头,恰好看到鹿弥一个劲地点头附和,遂了然地笑了起来。
“那好吧,就留一夜,明天瞧瞧热闹去。”
桂花节这一日甚是热闹,古怀镇的人们都出来游街,未出阁的姑娘戴着花环跳起舞来,妇人们在后头撒着花瓣,而男子们则在边上唱着当地的民歌,孩童们穿梭在队伍中嬉闹着。
鹿弥瞧得兴起,跟着队伍跑了老远,待李娇回过神来时,鹿弥的身影早就淹没在人群中了。
古怀镇不算大,但此时正逢节日,人们都跑街上来,想找个人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再者鹿弥长得俊俏心思又单纯,李娇真怕他被图谋不轨之人盯上,吓得一身冷汗出来。
“好像是往前头去了。”墨梨说道。
“快,咱们分成两路去找找。”
彼时,鹿弥挤在人群中凑着热闹,忽然后头人群轻轻推搡了下,他一个跌趔扑倒在路边。
头顶传来一声轻呼,他皱着脸抬头,正巧看到一张满是讶异的脸庞。
于是他的表情太过夸张,姑娘噗嗤笑了起来,随即继续跳起了方才被打断的舞。
队伍朝前缓缓而去,鹿弥从地上爬起,直愣愣地看着那蓝衣姑娘,她忽然又回头,朝他明媚一笑,勾起他心中微微异动。
正犹自失神着,后襟忽然被人拎住,他回头看见顾言之略微沉着的眉眼。
很快,顾言之带着他走出人群与李娇她们汇合。
“鹿公子,你可急死我们了。”檀音皱起眉轻责道。
鹿弥讪讪看向李娇,她却将头转开,脸色阴沉得可怕。
“阿姊,我错了。”他上前讨好道。
李娇却不理他,冷声道:“我累了,找个店歇着吧。”
为寻个清净,一行人走得稍远了些才进了家小酒馆坐下。
趁着等菜的功夫,鹿弥还是在坚持不懈地讨好着李娇,只见他挤眉弄眼的,就差站起来手舞足蹈了,李娇绷不住,最后忍俊不禁道:“你若再乱跑,我们便撇下你回虞京去。”
“别别别,我错了。”他讨饶道。
正说着话,门口传来一声清亮地唤声:“阿娘,我回来了。”
里间老板娘扬声道:“枣儿啊,去换身衣裳洗洗手,客人来了。”
“哎。”唤作枣儿的姑娘应了声,甫进门便掀帘子进了里间。
鹿弥轻轻一督,只觉得那身影有些眼熟。
又过了会儿,枣儿端着菜走来。
“客官稍让让,小心烫。”
鹿弥侧了侧身子,微微仰头,顿时愣住了。“是你啊。”
枣儿捧着空案子一眼就认出了鹿弥,笑了起来:“这不是摔在路边的漂亮小公子吗。”
听她这么一说,鹿弥腾地红起脸。方才那一跤摔得甚是丢脸,她怎么这么直白的说出来呢……
只是奇怪的是,他原本最讨厌有人用漂亮来形容他,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他非但不讨厌,反而觉得有些羞怯。
桌旁的其余人看着他们之间的互动,眼神交流了一番,忍着笑低下头夹菜吃饭。
鹿弥想开口说什么,后头老板娘又唤道:“枣儿,端菜。”
枣儿扬唇高喊道:“来了。”
鹿弥望着她小跑离开的背影,张了张口有些失望,转身坐下来安静地扒起饭来。
店中客人不多,很快后头停了灶,枣儿擦着汗从里间出来,搬了条长凳到外头休息着。
鹿弥把碗一放,支吾着说道:“我吃饱了,我、我到门口转转,不会跑远的。”
顾言之看了眼门的方向,弯唇道:“去吧,要是跑远了,我们就自己回去了。”
鹿弥生怕他们再反悔,当即起身欣喜道:“谢谢顾大哥。”
他出了门后,李娇扬眉道:“真是稀奇了,瞧这样子,像是对那枣儿姑娘上心了。”
墨梨掩唇笑道:“小姐,有个词叫一见倾心,说的不正是鹿公子吗?”
……
“枣儿姑娘。”鹿弥倚在门边,微微扭捏着道:“你在干什么?”
枣儿将身子一挪,拍了拍长凳,弯唇道:“坐啊,漂亮公子。”
鹿弥凑过去,慢慢坐下,耳后烧得通红:“我叫鹿弥,从京城随着阿姊来的。你、你呢枣儿姑娘,你大名叫什么?”
枣儿清亮的眸子看着他,看得他心上扑通扑通地跳着。
“我就叫枣儿,听说是我出生那天,有人送了一捧枣过来,我阿爹就指着枣说我闺女就叫夏枣儿。”说着,枣儿就笑出声来:“你说好笑不好笑?”
“好、好笑。”鹿弥舔着唇道。
“哎,京城来的小公子,我从没出过古怀镇,你能告诉我京城有哪些好玩的吗?”枣儿好奇道。
鹿弥想了想,说道:“京城有许多精致的亭台楼阁,人们都穿着绸缎做的锦衣,有许多好吃的,有南津记的烧鹅啊、安庆小阁的酥饼早茶啊……总之,京城是个很美丽的地方。”
枣儿睁大了眼睛,充满了憧憬:“真的吗?我好想去看看呐。”
鹿弥心思一动,问道:“当然是真的,还有非常大非常大的皇宫呢,里头的大殿是用白玉和金子做成的,可美了。”
“哇!”
“你想去吗?”
“当然想,阿爹从前还说等有了银两,就带着阿娘和我去外头见见世面。”
鹿弥道:“再过段时日,我就要回京城去了,你、你们要不要随我去呢?”
“啊……”枣儿微怔。
鹿弥急道:“我、我有银两,请你去。”
她摆摆手:“不行不行,阿爹说过无功不受禄,不能这样。”
“我们是朋友。”
“嗯?”枣儿眨了眨眼,迟疑道:“朋友也不可以的。”
而此时,早已吃完的几人正躲在门后张望着,李娇啧了声道:“想不到我们家鹿弥也学会勾搭小姑娘了。”说着她眉头一挑看向顾言之:“是不是你教的?”
顾言之一脸无辜:“冤枉。”
看外头两人陷入了焦灼,李娇叹了口气,关键时候还得她来,于是她走了出去道:“枣儿姑娘,想不到在这儿也能吃上如此可口的饭菜。”
“阿姊。”鹿弥红着脸唤道。
李娇看了他一眼,一副你且宽心的神色,又对着枣儿道:“我在京城新开了家酒楼,正巧需要招人,不知枣儿姑娘一家可有兴趣?”
“真的吗?”枣儿欣喜道:“我问问爹娘去。”
不多时,得了应允的枣儿蹦蹦跳跳地回来,还热情的留他们在家中住下。
晚上,小酒馆里的桌子摆上一壶烧酒两道下酒菜。
夏大叔是个豪爽的人,早些年在外头干过押镖的活,后来受了伤便回了古怀镇开了这家小酒馆,但他心心念念外头精彩的世界,总想着攒够了银两带一家人出去见见世面。
他举杯感慨道:“年初我去算命,那先生曾说我时来运转逢喜事,看来果真不错,真就遇上几位贵人了。”
“夏大叔客气了。”李娇笑了起来。
他们在屋里喝酒谈天,屋外不时飘来鹿弥轻柔的话语:“枣儿,你识字吗?”
“不识。”
“那我日后教你识字,教你写你的名字。”
“好。”
此时清风拂过,树影婆娑,花香袭袭,月色正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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