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雨季, 暮色沉沉的,一连下了多日的雨。
几人隐隅在寺后院里犹如困于笼里的鸟儿般, 满心郁结和烦闷。
自那日婉娘离去后又足足过去半月多,这期间没听到些好的,尽是些令人更加沉重的消息。譬如太医院对皇帝的病情束手无策;张大学士久病卧榻递了辞官书等等。
“短短数月,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造化无常啊。”李娇坐在台阶上轻叹。
鹿弥坐在她身侧,双手支着下巴想逗她开心。那一夜醒来, 睁眼看到眼前日思夜念的人,他简直开心得要叫起来, 一下子病也好了一大半,一咕噜从床榻上跃起来抱住她, 惹得顾言之脸色复杂。
李娇本想陷在自己的世界里难过一阵子, 可眼前那张俊俏的脸庞晃来晃去, 她实在无法专心, 无奈之下只得说道:“你去边上闹去。”
“这儿又不是沐云府,就这么小的地方又无聊得很。”他理直气壮道。
正说着,月洞那头来了个人, 鹿弥一见他, 立马噤了声。
顾言之走来,淡淡看了他一眼,说道:“你风寒刚好, 院子里冷进屋歇息去吧。”
鹿弥撅起唇, 想反驳他, 却又忍住了,委委屈屈地看了一眼李娇,似乎在像她控诉顾言之的专横,然后乖乖进了屋。
李娇愣愣看着回屋去的人,有些反应不过来。什么时候鹿弥这么怕他了。
“鹿弥这是怎么了?”
顾言之淡笑道:“他将你当做姐姐看待,那日后我便是他的姐夫,于他是长辈,他理当怕我。”
李娇忍俊不禁道:“胡扯。定是你趁我不注意吓唬了他。”
“我是那种人吗?”他勾唇。
她佯怒一瞪:“我从前怎么瞧不出你的真面目呢,面上是谦谦君子,暗里……”
话未说完,他拉住她抵过来的手指,笑得柔意万分:“暗里怎么?”
她蓦地想起那日他中了媚药哄骗她的情形,脸上烧红烧红的,扯过手指别过头道:“少得寸进尺。”
顾言之垂下眼睑,淡了笑意正色道:“娇娇,我今日要进京去。”
她皱起眉诧异道:“进京?”
他点头:“张大学士在朝中地位显重,他虽然因为皇后之事病倒,但并未就此两耳不闻天下事。眼下他若辞官,拥护陛下的一干臣子将会方寸大乱。这几日我让叶夕联络了周丞,今日将设法进京一趟,至于什么时候回来未可知,在这期间你要保重自己,不要让我担心。”
“我随你去。”她道。
顾言之摇了摇头,李娇不解地看着他。他们来这儿为的就是进京去,现在他能去,她为何不行?
顾言之自有他的思量,虞京太过危险,四处都是李佋的人,他们进京就等于羊入虎口,她待在这儿是最安全的,而他……张大学士应是被逼辞官,唯今他必须得进京主持大局才行。
“不行,李佋他就是想抓你,想逼你出现,你这样子贸然进京不是去送死吗?”她急道:“言之,我们不要去了好不好,我也不想着进京了,我们离开这儿吧,带上鹿弥、檀音他们去找燕师父和顾伯父,然后离得远远的好不好?”
她是真怕了,她已经失去太多人了,她不能再失去他了。
他静静看着她,她眼底的担忧和乞求令他心疼。微凉的手指轻轻擦拭她眼角的泪珠。
李娇这才发现自己哭了,她抱住他的腰,紧紧的,仿佛一松开他就会消失不见。
他在她发顶轻声叹息,良久,他抬起她的下颔令她直视自己,低柔且冷静地问道:“告诉我,你舍得放下这里的一切吗?舍得放弃陛下和太后,舍得放弃从前?”
她望着他,霎时陷入恍惚。放弃这里的一切?若让她放弃荣华富贵和他走,她是毫不犹豫的。可让她放弃李曦……八年前她已经放弃他一次了,那时候李曦来求她,求她不要离开,她却狠下了心不要了这个自小疼爱着的弟弟,甚至闭门不见他。
“我、我放不下。”她哑声痛哭。
顾言之捧住她的脸,轻轻吮吸她的泪水,轻声道:“你既然放不下,我就替你守住他们。”
……
翌日,院里的一切如旧,她照常坐在台阶上、檀音和墨梨忙前忙后、溪月去后山转悠,还有鹿弥在边上窸窸窣窣的引她注意。
只是……少了一个人,她心里空落落的,止不住的担心。
不过片刻功夫,溪月翻墙进来,说道:“我瞧见山下来了人,似乎是婉娘。”
这还没到下月初,婉娘就过来了,定是有什么发现。李娇站起身来:“檀音,快去佛堂看看。”
檀音放下手中东西,顾不上别的,转身就出了门。
很快的,婉娘随着她回来。
“殿下。”婉娘急切地唤道。
“可是陛下那儿有了消息?”
婉娘点头:“我进宫了,见着了那位叫小卓子的公公,他告诉我陛下是中了毒。”
李娇心下一禀,难怪太医们束手无策,恐怕此毒还极为棘手。
“那日我进宫后,李佋怕是起了疑,再也不肯我入宫去。”婉娘蹙起眉道。
李娇扯唇苦笑:“还会有办法的,婉娘你别再冒险了,我这皇兄他藏得太深、太可怕了,你在王府里一切都得小心。”
婉娘看着她,心疼她的强颜欢笑。
当年初见李娇时,还是个青稚的小姑娘,扮着男装来青楼找她,学着用轻挑的模样戏弄她。她一度以为顾大人喜欢的应是个温婉体贴的人儿,却不想这姑娘这般有趣。再后来,两人渐渐熟识,李娇用来找她喝酒,醉时那双落寞的眸子望着西街的某个角落,嘴里喃喃自语着。她听不清小姑娘在说着什么,可她知道那双眸子望着的正是顾大人所住的地方。
而如今,她越发成熟稳重,越发像个矜贵的公主。可这些都是一次次的磨难而蜕变的。
婉娘上前抱住她,轻声道:“殿下,婉娘会帮你的。”
李娇闻言,回抱着她,以为她只是在安慰自己。以至于很久后,斯人已逝矣,想起她说的话时,心上犹然升起一丝怅然。
永乐王府。
李佋脸色阴沉坐在桌前,面前是一桌子饭菜,两旁丫鬟奴仆噤若寒蝉,僵直着身子不敢妄动。
甫一进屋子,婉娘就感受到了压抑,她垂下眸坐在他身旁。
“王爷,今日的饭菜不合胃口吗?”
李佋看着她,冷冷道:“今日又去延宁寺?”
“唔,昨夜着了魇,梦见死去的爹娘,想着今日去寺里烧柱香。”
他伸手绾过她垂落在耳边的青丝,她微微颤了颤,连呼吸都打乱了。
他顿住了手,用探究的眼神凝视着她,轻柔道:“婉娘,是不是寺里还有什么别的东西或者……人?你这般紧张做甚,脸色都白了,本王会心疼的。”
“王爷。”她猛地起身说道:“妾身、妾身去换身衣裳再来。”
李佋没作声,看着她匆匆的背影,眼神越发阴冷。
夜里。
她直愣愣地看着床上的帷幔,身侧是睡下的李佋。
今夜变了天,他的腿疾又发作了。他就坐在轮椅上,整个人陷在黑暗里看不清面容,修长的指节抓着扶手,指甲因为用力而发白,她能看到他在轻轻颤抖。
心不由得泛起一丝疼痛,她在心疼他的隐忍,为什么?她爱上他了吗?
婉娘闭了闭眼,转头看着睡得极不安稳的人。
李佋闭着眼,梦里有人在追着幼年的他,他好害怕,他要去找母妃,母妃站在殿门口笑得凄凉:“佋儿啊,母妃保护不了你,你去找父皇,求他保护你啊。”
母妃将他推出门去,转身却被黑暗吞噬不见。他大哭着转而跑向乾安宫。乾安宫里,父皇正抱着淮阳在玩闹,身旁是正在写字的李昶。
父皇夸赞李昶:“昶儿小小年纪临摹的字颇有风骨。”
他急切地唤着父皇:“父皇、父皇,有人要杀我。”
然而没人理会他,他像是个空气,就连宫里的太监宫女都对他视而不见。
他急了,一转身却看到蹲在石峦后的小可怜李曦。他愣住了,一个太子却如此落魄,他想笑话他,可嘴角却扬不起来,自己不也是个可怜虫吗,母妃身份低微,父皇忽视他的存在,宫里的太监宫女也能骑在他头上欺负他。
为什么?他明明才华出众,三岁识千字、五岁已能倒背书籍。为什么没人重视他?
他正想得出神,脚踝突然一阵剧痛,他低下头看去,是一双鲜血淋漓的脚,是他的脚!是谁挑断了他的脚筋?他呼唤着人,没人理他,渐渐的他陷入了绝望……
“谁!谁想害我!”他叫唤出声,霎时睁开双眼。
头顶上是一张略微惊慌的面容,这张脸的主人正握着帕子在替他擦拭着汗珠。
他渐渐回过身来,猛地抱住她回身压下。
他抱住她,贪恋的吸取她身上的芳香和气息。哑着声唤她:“婉娘。”
“王爷。”她心中一软。
“你不要离开我。”他声音里带着脆弱。
“妾身会一直在您身边。”
“嗯,我会给你一切,荣华富贵万人之上,只要你想要的我都给你。”他道:“我让你做皇后好不好?”
“王爷……”她怔然:“妾身什么都不要。”
闻言,李佋皱起眉,眼底还带着一丝迷离,不赞同道:“不,你要,你要的地位我给你,荣宠我也给你,你不要离开我。”
“王爷,你这是怎么了。”她有些害怕。
他埋在她颈窝默不作声,良久才抬起头来,恢复了冷静。
“婉娘,我给你讲个故事。”
他嘴里微扯,露出一丝嘲意,淡声道:“从前有个可怜虫,他出生在令人羡慕的皇室,按理说本该过着锦衣玉食、万人尊敬的生活,然而事实截然相反,因为他的母妃是个身份卑微的宫女,在被皇帝一夜宠幸后有了身孕,即便如此她也只是晋封为美人而已。自他有记忆以来,母妃总告诫他,在宫中需得隐忍低调才能活下去,他一刻也不敢忘记母妃的话。”
婉娘知道他在诉说自己的遭遇,原来是曾经的不幸才有了如今始终活在黑暗里的他。
他接着道:“后来,有一次冬狩。父皇让几个皇子比赛两炷香的时间内谁狩的猎物多,他就将一支翠花金翅步摇作为彩头。他看着那支步摇,心中欣喜万分,母妃的生辰快到了,他要将那支步摇送给母妃,于是他全然忘记了母妃的告诫,在那一日策马弯弓,大放异彩。”
往事如走马灯在他脑海浮现,他闭上眼喉间微哽。
“结果呢?”婉娘小声问。
他哑声道:“结果当然是他赢得了彩头,还获得父皇的赏识,那一次是父皇第一次夸他,他高兴了一天。他是高兴了,可他却没注意到一旁咬牙切齿的文淑妃和大皇子。第三天,他在猎场深处被人打昏,醒来时在满是断枝碎石的山沟里,双脚疼痛难忍。后来太医诊断,他的脚筋俱断,又在雪地里冻了一夜延误了治疗,余生再也无法像正常人那样行走了。”
婉娘捂住他的唇,泣不成声:“王爷别说了……”
他挪开她的手继续道:“他告诉父皇,他是被人害的,可没人相信他,就连太医也说他是摔下山沟不幸被厉石割断了脚筋。太荒唐了,可父皇相信了。他坐在床上哭了三天,第四天大皇子来了,带着恶毒又猖狂的笑意对他说‘你不是骑射很厉害吗,如今失去了双脚,你还能拿什么跟我争’……再后来,他越发消沉,他的父皇并没有因为他这般可怜的处境而怜悯他关爱他,反而渐渐将他遗忘了,他的母妃在清冷寂寥的宫中郁郁而亡,宫女太监们因为他是个残废而冷落他、欺负他。”
说到最后,他静静看着婉娘,认真道:“你看,这个人多可怜。可是没关系,就算所有人都欺他辱他又如何,最后他将会站在高处俯视这群蝼蚁,他要将所有欺辱他、背弃他的人统统折磨至死。”
婉娘瑟瑟发抖着、犹豫着开了口:“可是淮阳公主和陛下并没有做错过什么。”
他垂下眸子,怅然道:“乔贵妃是好人,淮阳,我只是嫉妒她,她的童年太幸福了,所以……”所以在父皇准备为她与顾言之赐婚时,他送出了那封信。
余下的话他没说出来,至于李曦,他道:“陛下,他和我一样,童年都活在李昶的阴影之下,可是他不争,不争就是错的,这样庸碌的人怎么掌管天下?他早就该死了。”
他眼底的癫狂令她惊惧,婉娘咬着唇克制自己的颤抖,她知道自己必须阻止他,否则依他如今暴虐的性情若是掌管天下,日后天下必将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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