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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辩非

鱼龙幻 万山横 3784 2021-03-30 09:38

  胡家的两个舅爷, 经人忽悠着进了京城,一心要告倒平虏侯,好长自家妹子志气。然而村老儿进城,头一天就被京中繁华气象惊着了,如两个淋雨鹌鹑, 缩着脖子想打转回家。那带他们来的人却变了脸色, 威吓道:“如今满京里都晓得你们要告平虏侯,连皇上都知道了。若此时走了,你二人便成了诬告, 是要砍头的!”

  两个舅爷面面相觑,都暗自叫苦不迭。那人又道:“已经到这等地步,何不一不做二不休, 把那平虏侯拖下马来?他封侯之后, 不曾归乡祭祖,这可是板上钉钉的事!早年间刺杀嫡母,也是有的。就这两桩, 便能治他不孝之罪!你们怕什么?光脚的还怕那穿鞋的不成?”

  两个舅爷无法可想, 只得硬着头皮,找个客栈住下。至于怎么告状、到哪里告,他二人也不懂, 只得听天由命,一举一动, 都听别人安排。过了两天, 听说廷尉府竟接了自家状子, 这才安下心来,有了两分喜色。谁想又过了一天,他二人出门吃饭时,就听茶楼酒肆里,从店伙到客人,都在议论这件事,且边说边痛骂定西毒妇,个个说得咬牙切齿。

  那暗搓搓地张罗着要告倒贺言春的几个人也都着了忙。他们看准了皇帝皇后两口子要扮孝子孝媳,就算晓得这事了,也没法偏坦;贺言春不在京中,无法自辨,他那兄长又是平庸无能之辈,不足为虑。等贺言春听到消息赶回来,他那不孝的名声想必早已经在京城传开了。可千算万算,竟没算到白氏能舍下那张老脸,抛头露面地也去告状。还在大庭广众之下煽动民心,让京城舆论为之一变,成了同情平虏侯的人居多。

  因涉及到侯爷,且是忤逆大罪,等贺言春和方犁赶回京城的时候,廷尉府和京兆尹府都已经把案子捅到了皇帝面前。皇帝气了个死,明晓得这是那帮子老臣看不惯自己提拨新人,借机摆了一道,却又无可奈何。幸而老丈母娘得力,反告了一状,才使自己不致太被动。贺言春回京的当晚,皇帝就把他叫进宫来,把廷尉府的案卷丢给他,道:“你给我个准话儿,这上头的事,你做过多少?”

  贺言春把案卷从头至尾细细看了一遍,才冷笑一声,道:“臣在贺家时,每日放牧须清晨即起、日暮方归,归家时只恨不能化为隐身,好教自己少挨两顿打,哪里还敢顶嘴忤逆?再者,贺家奴仆众多,臣离家之时,不过十三岁,体弱矮小,哪里敢拿刀刺杀那女人?难道奴仆都是死的?这上头所说,唯有一桩属实,那便是臣封侯后,并未返乡归祖。”

  皇帝听了,这才放下心来,恨声道:“这些老不死的!必是见你年纪轻轻便立大功,一个个眼红嫉妒生出事来,竟敢行诬告之事!这回不整死他们,我也算脾气好的……”

  发了一通牢骚,又叹气道:“你休灰心烦恼,这段时间该忙什么,也照常去做。我自为你做主。只是事毕之后,你还是回定西一趟,认祖归宗罢。总不能为一个女人,把父子之情都抛弃了。”

  贺言春沉默了半天,才淡淡地道:“臣自有家慈在堂,日后必用心奉养。至于别的什么人,臣在来京城的路上死过一遭,都不记得了。”

  皇帝见他不为所动,不由生气,一来心疼爱惜人才,二来又是自己内弟,不是什么别的外人,便咬牙低声道:“你是头驴罢?叫你认祖归宗,也不过是人前作个戏,免得担上什么不孝的话柄。怎么这么犟?”

  贺言春低眉垂眼坐着,淡然道:“臣虽读书少,也知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的道理,那些虚名儿,臣本就不在乎,随他们说去。”

  皇帝这回是真气了,道:“好你个平虏侯!劝你一劝,你还跟我讲起道理来了!小不忍则乱大谋,认祖归宗后,你要想处置那毒妇,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么?平时见你脑子活络,今天怎么死活转不过来这个弯?”

  贺言春还未答话,就见皇后从帷幕后走了出来,原来她已是偷听了半天,这时便道:“皇上,春儿既不想跟贺家再扯上关系,您又何必勉强他?老话常说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这父慈和兄友都排在前头呢,那贺家既然当初已是失了道义,如今春儿不认祖归宗,也说得过去!难道非要我兄弟送上门去,再平白受他们一家子折磨?”

  皇帝见那姊弟二人都说得头头是道,一时又好气又好笑,又见皇后哭得眼睛红红的,十分可怜可爱,只得挥一挥手,道:“罢了罢了,随你们去!我不管了!”

  贺言春当晚出了宫,依旧往方家去了。方犁正在家等得心焦。白老夫人大闹京兆尹府的事儿,胡安早就告诉方犁了。方犁听了别的犹可,只是白氏说的那些挨打的细节,贺言春从未在他面前提过,如今听听胡安说起,不由让他又是心惊又是难过。见贺言春回来,方犁忙让人端上饭,等他吃饱喝足了,这才细问进宫情形。

  贺言春一边洗脚,一边把皇帝和皇后的话一一说了。过后两人熄灯上了榻,方犁在黑暗中躺了一会儿,翻过身来,一只手伸进衣服里,在贺言春身上胳膊上摸索。

  他挨打受骂之时,本还年小,经过这么些年,那些伤疤都平了。然而顺着胳膊细细捋,却仍能感觉到当初簪子戳过留下的坑凹。方犁只觉得心里又酸又痛,手都抖了起来。

  贺言春忙把他手拉下来握着,安慰道:“早就好了。不疼,当时也不怎么疼,真的!”

  黑暗中,方犁气息有些不稳,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早知道他们对你不好,却想不到会如此狠毒……”

  贺言春笑道:“你听胡安他们瞎说!我阿娘既要在外头为我正名,自然要把一分说成十分!打骂是有的,只是没那么狠,真的!”

  方犁沉默了半天,才道:“你当时,到底因为什么事从家里逃出来的?真杀过人?”

  贺言春朝他耳边凑了凑,小声道:“这话我只告诉你,我动过刀,不过只是吓吓她,没真伤着。那女人拿碗口粗的棍子抽我,我想着横不能被她打死了,就亮了刀,把她吓了个死。当晚我怕她报复,从厨里拿了几块干粮就跑路了。”

  方犁听得目瞪口呆,一时忘了伤心,道:“你朝她拨刀,难道没人看见?”

  贺言春摇头,道:“她打我,也多半避着人,她还想搏一个贤惠的名声呢。”

  方犁这才放下心来,恨声道:“这泼妇对你坏倒也罢了!你阿爹呢?就不管一管?”

  贺言春哼了一声,道:“他若能治家,怎会有今天的事?难道告倒了我,与他脸上有光?”

  方犁无语,想了半天,才道:“皇上叫你认祖归宗,倒是一片好意。只是皇后一门,本就人丁不旺,好容易有位得力的兄弟可以指望了,偏你又姓贺。你可想好了?真的不回贺家去?那要不改了姓郑罢?也让你阿姊高兴高兴。”

  贺言春笑道:“想这么多做甚么?那爹我是不会再认了,但改姓也无必要,我又不是郑家子孙!若真要改姓,我倒想改了姓白,或嫁到你们家来,改了姓方!不过我瞧你跟我娘都不会同意,也就罢了,将就着姓贺算了。”

  方犁听到一半,便啐了一口,道:“跟你说正经的呢,却又一味胡诌!想当方门贺氏,也得看你贤不贤惠!”

  贺言春翻过身来,道:“能烧饭能绣花,能扫洒能缝补,虽说挣钱不如你多,差得也不多了。还要怎样才算贤惠?”

  方犁只是笑,又握着贺言春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叹了口气,低低地道:“以后再不让人欺负你了!……真是心疼死我了。”

  贺言春心里说不出的舒坦,把头往他肩上一歪,也低低地道:“嗯。”

  第二日的朝会上,皇帝把廷尉府和京兆尹府报上来的案子都让人念了,命令彻查这件事。廷尉府掌刑律,自然应该着落到他们头上,但皇帝想到这事多半是廷尉府和少府的那几个老东西挑起来的,所以主张另派他人。这人选讨论来讨论去,最终定下由太常寺的邱泽调查此案。

  这邱泽是太原邱家子孙,邱固的亲三叔。邱家近一两年虽因邱固的原因,和平虏侯关系日近,但邱泽其人却素有刚直之名,再加上邱泽供职于太常寺,本就掌纲常礼仪,所以廷尉府那边也不能说皇帝偏袒了谁。邱泽为人十分细致,不仅审问了胡家二位舅爷,还把他们带进京来的奴仆又问了一遍,当即问出破绽来。两位舅爷虽是一口咬定,自家妹子并未打骂过贺言春,几个仆人却经不起咋唬,纷纷吐露了真言。邱泽又和廷尉右平去了定西一趟。事情闹大了,那些乡下百姓谁还敢隐瞒?遂把胡氏从前凌虐贺言春的事查了个底儿掉。胡氏本是无知妇人,到了这步田地,也知道自己作了大死,只口口声声地喊冤,说贺言春刺杀她,然既无物证,又无人证,被邱大人断定是诬告。

  邱泽从定西回来后,又去方家商队找伙计们问了情况,最后才给皇帝上了一封折子。折子中说明了前因后果,末后又写道:“常言道后母如母,明言其不及母也。胡氏嫁入贺家后,对贺氏子言春打骂在先,已失妇道;后又以子虚乌有之事,对朝廷命官行诬告之事,实在罪无可赦……”对平虏侯不回乡认祖归宗,则只是轻轻责备了两句。

  皇帝把卷宗丢给廷尉府那帮老头子看了,又冷声道:“胡氏乡野之人,竟如此胆大包天,还敢行诬告之事!这必是有人指使!给我好好地查出那幕后指使之人来!”

  廷尉府的人无法,只得把二位舅爷拘起来严刑拷问,后来到底挨不住打,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狱中。胡氏在定西郡听说了,本就忧惧害怕,又受不了人人朝她指指戳戳,后来到底趁人不备,一条绳子吊死在房梁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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