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署的李义带着几个仆从, 一溜小跑进了厅堂, 就见里头一个年轻人正坐着喝茶, 那人长相清俊文雅,穿一领半旧的月白锦袍, 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铁市长丞方犁。
李义是在京中见过方犁的,这时忙上前施礼, 连声道:“不知方大人大驾光临, 未曾远迎!实在是失礼至极!……瞎了眼的狗奴才!竟拿这等粗茶待客!还不快把里头那精致好茶拿出来!”
说着又连连朝方犁赔笑,方犁淡淡一笑,道:“李大人,茶就不必喝了。今日公干路经贵地,打铁署边的铺子过时, 身边这随从想买柄合用的铁锹, 谁知竟没有!我倒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 连铁锹也成紧销物件了?”
李义出了一身冷汗,只觉得长丞虽在笑, 只是那笑比旁边两人怒目相对还吓人。他忙指天咒地道:“大人息怒, 这定是下头的人没听明白!”转头对铁器铺那汉子疾言厉色道:“陈七!大人问你呢, 你铺里连锹都没有么?”
那叫陈七的汉子, 见这几人真的是从京城里来的大官, 早慌作一团, 跪下道:“求大人明鉴!既开着铁器铺, 怎会没有锹?都是小厮耳聋,不曾把贵长随的话听明白!……你这该遭猪瘟的小子!说你多少回了,待客人要尽心尽意,如何不听我的……”一边说,一边把店里小厮扯过来,不停打骂。
李义也看不下去了,咳了一声道:“你是死的么?有锹,还不快拿来!”
那陈七忙又从地上爬起来,如飞般去了门外铺子里,片刻功夫后,手里提了三四柄铁锹,不敢递给方犁,只呈给小殷,满脸笑容道:“不知大郎要锹做甚?我这就叫小厮去外头削两根木把装上,只不知大郎惯用长把还是短把……”
小殷一语不发,冷冷看他一眼,挑了把铁锹递给方犁。方犁接在手里打量一番,果然这锹跟头一回拿给他们看的不一样,锻得甚是轻薄结实。方犁看了片刻,笑了一声,道:“这便是五百文钱一把的铁锹么?”
李义在下头站着,只觉得他那一笑甚是瘆人,忙擦着额上的汗道:“大人说笑了!一把铁锹,又不是金子打的,怎么要得了五百文?咱们这县里,铁锹六十文一把,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哪个农人不晓得?”
方犁又笑笑,道:“刚才贵铺里店主可是明明白白告诉我,好铁锹五百文一把,那差些的也要七十二文钱呢。”
李义脸都黑了,忙回头看陈七,就见陈七如落毛鹌鹑一般缩在旁边,不敢则一声。李义狠踹了陈七两脚,忙也跪下了,道:“大人,这都怪属下识人不明,幸得大人点拨,不然我竟叫这奴才蒙蔽了去!我定要重重责罚他,……还不快滚下去!”
方犁摆摆手,道:“李兄,这倒罢了。只是我还有一事不明,要请教请教,”说着从百里手中接过一把铁锹,和刚才拿的那一把放在一起,道:“李兄请看,同样是锹,怎么贵署里还有两样货色?”
那李义擦着头上滚滚落下的汗,支吾道:“是啊,这怎么还有两样货色?这……这铸造坊里的铁匠,一个个怎么如此马虎?这是谁造出来的东西?待下官回去,定要严查!”
方犁看看他道:“回哪儿去?这难道不是李兄的官署么?不如现在就查,让管铸造坊的人叫上来几个铁匠,我来问问话。”
李义立刻应了,转身出了厅堂,吩咐随从去叫人。过得片刻,依旧回来,陪方犁聊了几句天,觑着他脸色,小心道:“大人为国事操劳,实令属下敬佩至极。只是如今天色已晚,枯等无聊,我已让人备下饭菜,想先请大人用个便饭,稍后再来问话,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方犁又看他一眼,淡然道:“说到吃饭,李兄可知,你我吃的粟米都从何处来?”
李义干笑道:“这个……这个属下自然是知道的,一粥一饭,来之不易;半丝半缕,物力维艰。都是人辛苦劳作而得的啊……”
方犁微微叹了口气,道:“李兄也晓得农人劳作辛苦么。一年之计在于春,如今正值春耕,多少农人一年的指望都在这时节了。铁锹铁犁虽是小事,可若因此而误了一年农事,李兄你赔得起么?”
李义连连点头,道:“大人教训得是,属下记住了。明日我一定狠狠教训那些奴才,让他们行事当心些!”
方犁又道:“饭我是吃不下了,李兄若饿了,请自便。铁匠们何时能请过来?烦请催一催!”
李义见他不肯吃饭,惶恐无计,只得让人去叫铸造坊里铁匠过来,不一刻,果然来了三五个男子,个个穿着灰色短衫,双臂粗壮,显是打铁练出来的。李义怒冲冲抄起铁锹丢在几人面前,道:“沙坊主,你们好大的狗胆!瞧这打出来的锹是什么货色?叫农人拿这东西,如何耕田打耖?”
前面一个老者先跪下了,惶恐道:“这必是学徒失了手打出来的,求大人宽恕!”
他后面的几人也纷纷跪下求情,李义义正辞严地道:“铁锹铁犁虽是小事,可多少农人都指望它春耕,若因此而误了一年农事,你们赔得起么?”
方犁见李义还要说,忙摆手制止,冷笑一声道:“沙坊主,你说这是学徒失了手打出来的,我却不信。那铺子里一屋子的铁锹铁犁,都是这等货色,莫非你铸造坊里都是学徒,竟没一个好铁匠么?”
那沙老儿不敢作声,他后头一个年轻后生闻言却愤愤不平,抬眼怒视着方犁。方犁不为所动,又嘲讽道:“瞧你也打了一辈子铁,竟连把像样的铁锹都打不出来,还开什么铸造坊?我看还不如早关了门回家养老!”
果然那年轻后生按捺不住,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指着方犁道:“呸!我阿爹手艺,一县的人谁不夸奖?是你们欺人太甚!”
不等李义说话,旁边早有随从上前喝斥,沙老儿也赶紧拉着那后生跪下,后生却不服气,梗着脖子不肯跪。方犁挥手斥退别人,指着后生道:“谁欺你们了?你今儿给我说清楚!要是不说,我治你的罪!”
那后生挣脱沙老儿,站起来道:“说就说!阿爹你勿要拉着我,咱要忍他们到什么时候?……大人,我阿爹打了几十年的铁,从不曾做过一把坏锹!满县的人谁不说我沙记的农具好使?可是从去年开始,各铸造坊划归铁署管了,每年凭票来铁署里领生铁,打了物件再卖过来。工钱全凭铁署里说了算,领的生铁也全不成模样,根本打不得东西!我阿爹稍微多问两句,便说是好铁全要供给兵器坊,咱家这打农具的作坊,只配用这等生铁!饶是如此,署里现在还拖欠我沙家半年的工钱!幸而我阿爹打铁几十年还挣下点家业,不然,铸造坊里几十口子早就喝西北风了!”
方犁听他说完,转头看着李义,冷声道:“李大人,他说的可是事实?”
李义忙急赤白脸道:“大人休听这厮胡说!署里何时欠下你工钱?况且那工钱都是上头定好的,谁会少你一文一毫?这刁民满嘴胡唚,拖下去给我狠狠地打!”
旁边随从立时便要上去拖人,小殷按剑喝道:“方大人还未发话,谁敢动手?”
随从们不敢妄动,都拿眼瞟李义,李义惶然无措,只是流汗。方犁沉吟道:“李兄,他说你克扣了他的工钱,你说你出的价格很公道。两个说得都有理,叫我也难判断。这样罢,把铁署里账目拿来我瞧一回,不就都清楚了?”
李义见他全不顾惜自己脸面,说查账便要查帐,登时慌了,低声恳求道:“方大人,署中账目一向由署丞管着,他今日正好不在,烦请大人歇息一晚,等明日我叫了他来,再呈给大人看不迟!”
方犁冷笑道:“署丞不在,难道账本也不在么?若是嫌重,搬不过来,我这里有两个人,李兄尽管使唤!”
李义无计可施,只得让人去寻署丞过来,随从去了半日,才从县中妓馆里把署丞拖过来。那署丞本来酒醉未醒,听说铁市长丞来此查账,吓得魂飞魄散。见方犁守在铁署里盯着,没奈何,只得带人胡乱搬了些无关紧要的账薄过来。本来指望长丞一介书生,看不懂账,却万万想不到人家经商数年,最拿手的就是看账篇子,翻了几页,便丢在地上,道:“拿这个来糊弄我呢?正经帐目在哪儿呢?莫非不敢示人?”
署丞立刻扑通在旁边跪下了,不停拿眼看李义,身上筛糠似地抖。李义也晓得,此时并非年尾,必定有很多账目还来不及做假,真被看见可就糟了。当下一横心,凑过去斥退了署丞,低声道:“都怪属下无能,不能任人唯才。大人,安陵王殿下的第三子,乃是属下姊夫,曾跟我多次夸赞过您,说大人是我大夏朝难得的才俊。还望大人看在安陵王他老人家的面上,宽恕属下治下不力之过。”
方犁见他抬出安陵王,想了半天,只记起一个模样威严的老头来。想了想,也推心置腹地笑道:“李兄,你可晓得我为什么忽然到这县里来?都是奉了皇命啊!陛下人虽在宫里,四方却有耳目,他老人家指派我来查账,我能不来吗?李兄,你想想,下头铁署若查出了事,我这长丞不跟着你们吃挂落么?我劝你痛快些把账目拿出来,若有问题呢,我还能提前想法子替你遮掩遮掩。若等到钦差过来,可就悔之晚矣……”
李义被他咋得一楞一楞的,左思右想,眼见也瞒不住了,只得信他一回,一咬牙,让署丞搬出账薄来。此时天色已经黑了,方犁让人把沙老儿和那后生都看管起来,自家坐在厅前,就着灯光看帐目,看了两页,打了个呵欠。李义闻弦音而知雅意,忙再四地请方犁去用饭歇息,账目留着明天看。方犁想了想,点头允了,却拒绝了李义的宴请,只让人把账目搬到房里,饭菜也送到房里去。
李义无奈,只得照方大人的要求做了,却于半夜里,叫人送进去一个箱子。小殷揭开箱子一看,就见里头满满一箱上等绫罗,价值千金。方犁过来看了一眼,点头让小殷收了,关了门自去用饭。
李义在门外候着,听人回报说方大人肯收东西,心里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署丞和陈七在旁边觑着李义眼色,都道:“大人,这长丞说的到底是真是假?真是皇上派他来的?”
李义没作声,沉着脸往前厅走,后边两人亦步亦趋地跟着。就见李义走至廊下,忽然踢飞了旁边一个花盆,恨声道:“他想把这事捅出去,也得要出得了这个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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