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 照在一望无迹的大漠上, 稀疏的灌木和草丛间, 沙砾反射出细长的光芒。
年轻的将军骑在马上,极目远眺, 只看到极远处一线起伏的山脉。在他身后,是数万同样骑马的战士,他们五人一列, 排成长队, 像一条钢铁铸就的黑色河流,蜿蜒流向远方。
邱固从后面打马赶上来,在贺言春身边勒住马匹,跟在他右后方缓缓前行,道:“将军, 这情形有点不对劲儿!”
贺言春舔了舔干枯的嘴唇, 没有说话。
他当然也看出来了。根据之前朝廷截获的情报,他们深入大漠, 绕过卧弓山,一路向于阗河行军, 压根儿没碰到大单于的布防兵力, 只在途中见到过小股牧民。匈奴部落向来弱肉强食, 大单于如果对自己的外围这么疏忽, 他早就该死过无数次了。
当晚骑兵营找到一处水源地, 驻扎下来。邱固程五胡十八等人都来贺言春帐中议事。众人围着一座简陋的沙盘, 七嘴八舌讨论了一番, 都觉得要么是朝廷截获的情报有误,大单于并不在于阗河一带;要么,就是匈奴部族故意放出情报,在于阗河畔设下了埋伏,专等着远道而来的大夏骑兵。而无论是这当中的哪一种情形,都不是邱固等人愿意看到的。
说到最后,众人将目光一致转向了贺言春,程五道:“将军,接下来咱们怎么办?是按原定路线继续行军,还是转道打别的地方?”
贺言春拿起酒壶喝了口酒。刚才众将领讨论时,他一直没大作声,这时才笑了笑,道:“前两年咱们打蛮子打得狠了,他们心里也恨。所以这一回我觉得,多半是单于在于阗河布置了兵力等着咱们。”
邱固忙道:“那咱们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硬碰硬地去同他们打一仗?”
贺言春沉思着点头,道:“已经走了这么远,就这么回去,便成了劳而无功。也难为蛮子们花了这些心思,不去就去会一会这块硬骨头。”
胡十八等人一听就激动了,摩拳擦掌地道:“咱们兵强马壮,难道还怕蛮子的埋伏?再说这鬼地方,就算设伏,又能怎样?冲过去干他娘的!”
贺言春却盯着眼前的沙盘不动,思索片刻才道:“打肯定是要打,问题是怎么打。”说着在沙盘中指了两处位置,道:“咱们已经走到了这里,匈奴人若是设伏,一定会在这两处地方。但若是我,肯定会挑这处坡地,进可攻退可守,光是从坡上冲来来,就足以给对方阵营造成威慑……”
说着抬头看诸将领,道:“若想破他们的埋伏,你们觉得要怎么打?”
邱固等人双眼都盯着沙盘,各自思索,片刻程五道:“先得派兵力正面诱敌。”
邱固也道:“应派兵力从两翼奇袭,敌人出奇不意,方能事半功倍。”
贺言春也点头,道:“兵分三路的话,人手太过分散,反而不妥。用左翼兵力牵制住他们就可以了。咱们行到离这山坡两百里处,便兵分两路。邱固、孝之,你两人领轻骑两万从左翼出,绕过缓坡,从他后路包抄。我带十八、谡儿领兵从正路迎敌……”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冷笑道:“也该让匈奴人尝尝咱们新式战车的厉害了!”
诸将领轰然答应,各自回去整兵传令,郑谡走在最后,回头看了看火堆旁的贺言春一眼。就见红色火光旁,年轻的将军表情沉毅,目光坚定,和平时温和的模样大相径庭,一时竟让他感觉有些陌生起来。
贺言春看了会儿沙盘,回头见郑谡还没有走,便道:“谡儿,还有事么?”
郑谡刚才列席参加军事会议的时候,还没有资格发言。这时听见贺言春问他,不知怎的,竟有些紧张,咽了口唾沫道:“小叔,你怎么敢确定蛮子们一定在前面设下了埋伏?”
贺言春看了他一会儿,笑了起来,招手让他挨自己坐下,道:“我并不能确定。”
郑谡大惊,结巴道:“那……那你怎么还……”
贺言春道:“那我怎么还敢引军布阵?谡儿,你知道什么是为将之道么?”
郑谡忙道:“愿闻其详!”
贺言春道:“为将者,第一要稳定军心、鼓舞士气。你知道若我此时传令向后退兵,骑兵会怎么想?对!他们一定会沮丧懈怠。但向前迎敌就不一样了。……我当然知道继续朝前走,可能会扑个空,但那时我们已经到了于阗河,即使碰不到大单于的主力,顺河而上,向左行军可攻击左贤王部,过了河继续前行,说不定还能找到大单于的老窝,”说到这里,贺言春笑了笑,道:“我不信他们连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地盘都要放弃。左右都是有仗可打的。”
郑谡一边听,一边点头不迭,对自家小叔的崇敬之情又多了几份,想了想又道:“那,小叔,您是怎么认为单于部落多半会在前方那缓坡处设伏的呢?”
贺言春想了想,道:“这只是身为将领的直觉罢了。”见郑谡呆呆看着他,又笑了,道:“在大漠这鬼地方打仗,有时候要相信自己的直觉。……不早了,快去睡!明早我还要让你和胡十八打前锋呢。”
郑谡忙答应了,出帐前,最后恋恋不舍地看了眼自家小叔,觉得他就像狼群中那头最英俊、最强壮、最睿智的头狼,永远走在队伍最前列。即使他们面对的是一片从未涉足的原野,有了这意志坚定的将领,也足以让人相信,前方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们都能够安然闯过去。
在这份近乎盲目的自信下,当郑谡在远方的缓坡顶上看到乌压压一线匈奴骑兵时,他一点也不意外,相反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他和身边的将士一样,紧握马缰,虎视眈眈地盯着前方,迫切渴望飞掠入阵,砍瓜切菜般大杀四方。
但贺言春没给他们这个机会。中军传令的鼓声一响,前线骑兵纷纷有秩序地后退,后边的战车往前推,呈半环形围在了缓坡前,伺机待动。
前方的匈奴人看到这从未见过的玩意儿,似乎惊住了,都朝这边驻马观望。但静默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很快他们就反应过来了。怕个球啊!就算是贺言春又能怎样?他们集结了整个部族的兵力,在这里吃饱喝足守了这么多天,不就为了和千里迢迢赶来的夏狗们决一死战么?
最前端的匈奴勇士们率先反应过来,他们拍打着跨下的神骏,手挥弯刀朝前冲锋,同时发出曾令夏人闻风丧胆的呜哇怪叫声。后列匈奴兵则手持大弓,万箭齐发。密密的箭镞在天空中形成了一道巨网,朝夏兵铺天盖地兜下来。
令人诧异的是,夏军还是岿然不动。当从天而降的箭雨落下来时,将士们毫无惧色,只是最前列兵车上的士兵们迅速站到了挡板后。他们听到了落在挡板上的箭头发出的金石交击的声音,从射击孔中,能看到匈奴骑兵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战鼓突然擂响,最前列的兵车上,巨弩早已经架好,士兵同时做出了射击的动作。箭已射出,弩弦却还在嗡嗡作响。黑色的箭镞像密密的飞蝗,在空中铺就了一张反噬回去的巨网,朝领头的匈奴骑兵直扑而下。
跑在最前面的匈奴勇士,在挥刀格开第一枝箭时,立刻察觉到了不对,握刀的手臂都被震麻了。……这他娘的哪是箭?这是长矛吧?要是被这狗玩意儿射中,就算是匹马,不也得穿个透心凉?
他的想法很快得到了验证,前方马匹纷纷中箭扑倒在地,马上骑兵尚未中箭的,迅速滚地起身,在如潮般奔涌而至的骑兵缝隙中寻觅一条生机。然而夏军丝毫没给他们喘息的机会,第一批箭雨刚落地,第二批箭雨又至,匈奴阵前顿时人喊马嘶,乱成一片。
杀红了眼的匈奴骑兵们出离愤怒了!几十年来,从来都是他们压着夏族人打,什么时候风水竟然转了向?他们这群草原之狼,竟还被远道而来的夏人压着欺侮了?骑兵们不要命似的从山坡上蜂涌而下,黑压压地冒着箭雨铺下来,渐渐接近了大夏骑兵的阵营。
这时,夏军中突然又响起一阵急促的鼓点,战车迅速收队后缩,将等候多时的骑兵放了出来。身着黑甲的骑兵们,像一群早已磨尖利爪的虎狼,挥舞着雪亮的长刀,催马如飞,朝匈奴人扑去。后方兵车则重新排阵,将弓弩的射程调成远距,开始对着后方的匈奴人连番射击。
战争从午时一直持续到了天黑。匈奴骑兵数倍于夏军,本来占尽地利和先机,他们从坡上骑马而下,惯性本身也能带来一种强大的杀伤力。但是夏人拿出了他们从未用过的兵车,几轮远射,大大挫了前锋的锐气。而战场上的局势,往往就这么牵一发而动全身,匈奴骑兵还未调整好,夏族骑兵们就迎坡而上,凶残地抓住了反扑的机会,在近身肉搏中逐渐占据优势。砍杀从缓坡底端开始,渐渐移到坡顶,又向山坡另一面移去。整个缓坡上布满了人马的尸体,血流成河。
郑谡一刀平挥,砍下左侧马上那人的脑袋时,来不及擦脸上的血,胳膊已经近乎麻木。这时右侧突然有人驱马越过他,朝前冲杀而去,那背影竟是贺言春。在这种极度混乱的时刻,主帅和普通的士兵其实已经没了分别,除了全凭本能地挥刀杀人,谁也没有别的念头。然而,当郑谡看到冲锋在前的那个背影时,竟无形中又有了力气,马缰一抖,挥刀又朝前面杀去。
正在这时,本来已有颓势的匈奴兵,后方忽然喧哗起来。郑谡立刻意识到,必定是程五和邱固领军绕过山坡,从左翼包抄过来了!他心头一阵狂喜,挥臂大喊道:“蛮子们已经被包围了,杀!杀!杀!”
周围夏军们都跟着喊起来:“杀!杀!杀!”
隆隆战鼓重又擂响,漆黑的四野,喊杀声不绝于耳,和金戈交击声交织在一起,在广袤的夜空中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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