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言春回家时, 屋里静悄悄的, 仆人们不知到哪里去了,他也懒得喊人, 径去厨下舀水洗了手脸, 便到阿娘房里找她说话。
刚进廊下,便听到里头低低的一声抽泣,似是阿娘声气。贺言春一惊,轻手轻脚走到窗下, 悄悄往里头望。就见屋里白氏和李氏对坐流泪,过了半晌, 白氏才含泪道:“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儿肉, 娇养到十八岁,虽不像富贵人家的女娘穿绸着罗, 却也没叫她吃过什么大苦头。如今进到宫里, 眼睁睁看她受苦,我这心里想起来就如刀绞一般……”
说着哽住了,那眼泪越发流珠价掉落下来。对面李氏也陪着落泪,劝解道:“婆母休要太过心焦,阿妹从小就是个要强的,宫里那位对她也有些情意, 若非如此, 怎会当时就叫她进宫?如今虽一时受些冷遇, 往后日子还长, 说不定还有些大造化呢。”
白氏却摇头, 叹息道:“她纵然长得比人强,你见宫里何时缺过美人?女儿家青春,也不过三五年,这几年熬不出头,后半辈子便被耽搁了。怪只怪她投错了胎,生在我们这样人家,如今连个帮衬的人也没有,在那吃人的地方还不是处处任人摆布……”
贺言春听到这里,便知道是在说阿姊。他站在窗边想了想,径直推门进去了。屋里两个女人见他进来,都是一惊,慌忙拭泪不止,白氏强作平静道:“春儿几时回来的?热不热?那井上有凉水湃的果子,叫人拿来你吃。”
李氏起身道:“这当儿都躲出去歇凉去了,哪里叫得到人?罢了,我去拿,你陪阿娘说会儿话。”
说着自去忙碌,贺言春便在母亲旁边坐下,细瞧她脸上,道:“阿娘,阿姊出什么事了?”
白氏见问,晓得他在外头听到了,强忍着辛酸,勉强笑道:“你小孩儿家家的,只该一门心思上学读书,打听这个做什么?这是我们大人该操心的事。”
贺言春道:“阿娘,我都十六七了,哪里还小?你别事事瞒着我,有什么难处,说出来大家合计合计,总强过你一人在这里着急流泪。”
白氏听了,眼泪复又掉了下来,贺言春从怀里掏出帕子递过去,白氏一边拭泪,一边慢慢地把自己才打听的消息说了。
原来郑玉儿进宫后,一直没什么消息传出来。白氏心里牵挂,在公主面前又不好太过罗唣。今儿她进府里给公主请安,恰逢公主刚从宫里出来,不知怎的,脸上有些怒色,见她来了,便把众人摒退,两人在房里悄悄嘀咕了半晌,白氏这才晓得,女儿进宫后,并未陪侍在皇帝身边,而是被发落到一处偏殿看房子去了。
公主说得气愤愤的,道:“都是那老虔婆一手遮天!仗着自己是大长公主,把皇帝都不放在眼里!一个女儿做了皇后,也还是宠得无法无天!与我兄弟成婚五年了,蛋也没见她下一个。还处处把持着后宫,生怕皇帝挨了别的女人!如今好了,满京里人都说我兄弟不能生养!那起嘴毒的小人,一时快活,什么话不往外说?连议论着要另立皇储的人都有!老贼妇,死虔婆!她也不想想,若我兄弟真有个好歹,她家满门如何自处……”
白氏见公主气得连村话都说出来了,也不敢多问,只忙着在旁边劝解。公主说了一大车牢骚话,气性渐平,反不好意思起来,见白氏面有忧色,劝她道:“你也不要性急,玉儿在宫里,有我看顾着,不曾吃过什么苦头。她还叮嘱我,叫我诸事不要告诉你,免得你在外头牵挂。你只管放宽心,来日方长,到底谁输谁赢,哪个说得准呢?且让她们再快活几天……”
白氏在公主府里坐了半日,又陪公主用过饭才回来。一路忍了又忍,直到进了房,才落下泪来。正好李氏前来服侍,她见四周没有外人,这才悄悄把女儿的消息对媳妇说了。
贺言春听了阿娘的话,默不作声,片刻后才道:“阿娘,宫里不是皇帝最大么?如今我听起来,怎么他反要处处受人制约?”
白氏苦笑道:“傻孩子,皇帝好比一个家里的当家人,凡事虽是他说了算,可谁家还没几个骄横得势的亲戚?我听人私下里议论说,先帝爷儿子多着呢,皇帝又不是嫡长子,能登上宝座,皇后这边出了大力。自古夫妻之间,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你想想,皇后家现有这个大功劳,那还不把后宫把持得严严的?”
这事并非皇室秘闻,京中百姓多有耳闻,再加上公主聊天时也曾说过一二,是以白氏一介妇人,也知道得十分详尽。原来当今皇后是皇帝表妹,母亲又是极受先太皇太后疼爱的大长公主,母女俩都是自小众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惯得脾气十分娇纵。先帝在时,大长公主时常带女儿在宫里出入。如今的皇帝,那时还只是个毛孩子,但已十分聪明伶俐,与表妹玩在一处时,也多有疼她让她的。大长公主看在眼里,心里欢喜,便想亲上作亲,把女儿许配给他。皇帝生母当时只是个美人,见大长公主喜欢自家小儿,忙说动先帝,应下亲事。这之后,两个女人使出百般手段,把先前立下的太子拉下位,又把自家孩子扶上去,其间种种惊心动魄之处,不必一一细述。
后来皇帝十七岁登基,大长公主功不可没,正因如此,皇后才得以在后宫一人独大,大长公主一门也威风赫赫,在宫里出入,一如进出自己家门。事事如意,只有一样不足:皇帝大婚后,至今已经五年,却一无所出。皇后那边,为了求个孩儿,一面把后宫整治得铁桶一般,连只母苍蝇都难得飞进去;另一面整日熬汤煮药、请巫算卦,花起银子钱跟淌水似的,到现在也还是毫无子息。
贺言春听阿娘讲了其中这些关窍,才算真正晓得了阿姊如今的处境。郑玉儿孤身进宫,虽有安平公主扶持,怎比得上大长公主势大?皇帝作不得主,皇后又善妒,宫中必定耳目众多,她一个十几岁的女儿家,真可谓是如覆薄冰了。一步走错,便可能遭了毒手,跟只蚂蚁似的被人碾死了,也只是悄无声息埋在乱坟岗上。
他想起阿姊素日待自己的那些好处,也湿了眼角,想了想道:“阿娘,咱们把阿姊接出宫来罢。家里也不是揭不开祸,何苦叫她进宫受罪?富贵哪有止境?一家人团团圆圆地在一起,不比什么都强?”
这话却是说到了白氏心坎儿上,她不由抓着幺儿的手,一边摩挲一边叹息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只是出宫哪有那么容易的?要等逢年节时,宫中往外放人才好开口。再者,公主现在还想抬举玉儿,若我们一味地要接人出来,也怕寒了她的心……,罢了,这事等我慢慢谋划。你不要多想,左右想也无用,好好上学才是正经。”
贺言春应了,又宽解母亲几句,才回了自己房里。他本来心思就重,如今一重愁未解,又添一重愁,心里更加郁郁的,躺在榻上翻来覆去,深恨自己年轻力薄,不能护得亲人周全。一时又想到三郎幼失怙恃,难为他孤身一人,竟也支撑起一个家,心疼之余,更生思念。
晚间闷闷地想了半夜,第二天早起和石头上学时,他便叮嘱石头,世子再要喊人蹴鞠,让他想法带上自己。石头自然满口答应。
一连几天,贺言春放了学便和世子等人去蹴鞠。起初曹葵不大瞧得上他,谁知踢过一场球,却对他刮目相看起来。原来世子因为体力不大好,蹴鞠场上想争输赢,就格外讲究个攻防配合、阵型变化。贺言春虽是才跟他们踢球,场上却总比别人多几分灵活,何时该攻、何处该防,别人稍加提醒,他便会意。光凭这份眼力劲儿,已是难得,再加上他前段时间用心苦练过,技术已然突飞猛进,如今两三个人都防不住他了。
贺言春连着几天和曹葵蹴鞠,渐渐摸清了他的性子,晓得他好大喜功,赢球心重,便时常从别人脚下截了鞠球传给他,好叫他自己射进鞠洞里去。曹葵在场上左右逢源,踢得高兴,自认为又得一员猛将,对他也日益和颜悦色起来。
这晚贺言春蹴罢了鞠,让石头和仆人先回了家,他自己骑着马,慢慢往方宅走。路上一时想到阿姊,不知她在宫里怎生苦闷;一时又想起曹葵,虽则二人在鞠场上也说得上话,只不晓得自己真有事求他时,世子是否愿意帮衬。思绪纷乱间,不觉已经到了方家门口。
他头回生二回熟,这次便在巷口拐角处下了马,站在那棵老榆树底下,伸着脖子看方家大门。听到里头人声,想起过往种种经历,心里半酸半甜。一面盼着方犁出来,自己好偷偷瞧上一眼;一面却又觉得这般鬼鬼祟祟的行踪,实在招人厌烦。
正自发痴,却听巷外有人唤他名字,道:“春儿?你在这里做什么?”
贺言春仓皇回头,却见墩儿和方犁打外头进来,两人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他狼狈不堪,脸顿时红了,说不出话来。
墩儿走过来,打量着他道:“原来真是你!既来了,怎么不进屋去坐坐?走,到家吃过饭再回去,正好胡爷爷今天还念叨你呢。”
贺言春悄悄瞟方犁一眼,见他不作声,也把自己看着,愈加无地自容,嗫嚅道:“不了,家去还有事。……改日再来拜访罢。”
说罢,也不管墩儿如何惊异,牵着马就往外走,与方犁擦身而过时,几乎不敢抬头。
走出两步,却听后头方犁道:“春儿,你等等我。”
他心一颤,且喜且忧。悄悄转头,就见方犁低声同墩儿交待了几句,赶上来,对贺言春道:“左右无事,我送你一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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