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大概是世上最亲密的关系之一了, 他们朝夕相处, 传道受业，无话不谈, 既是朋友亦是亲人，他们可以挽手而行，可以抵足同眠, 可以做许多亲密无间的事。

　　但绝对不会有徒弟, 会在师父的唇上印下一个吻。

　　这是情人之间才会发生的事情，如果出现，那说明师徒关系变质了。

　　玄奘同他相识七载，什么生离死别误会失忆都经历过，将他当成亲人一样对待，私以为他们的关系已经亲密到不能再亲密了，从来没想过, 悟空对他怀的是这般感情, 也想不通是怎么变质的。

　　于他来说，何止是打开新世界的的大门, 简直颠覆人生。

　　他无意识伸手摸摸自己的嘴巴, 还是湿的, 润的，热的。

　　再次对视上, 那清亮的眸子像照妖镜一般, 将悟空里里外外都照了个透透彻彻, 他惊得酒醒了一大半, 恨不得再给他捂上，怕在那双眼睛里，看到厌恶的情绪。

　　然而什么都没有，玄奘的眼里只有震惊和迷惑，一阵空白后，开始慢慢反应过来，给悟空找理由，他是不是醉太狠把我当别人了？是不是醉太狠做出了最原始的反应？猴子都是这么给同伴灌酒的？

　　但想了一万个理由，连自己都没有说服，大脑空空，思维像做梦似的飘飘荡荡，最后茫然地看着他，将那一点疑问问了出来：“是我想的那个意思么？”

　　悟空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敢想，一直紧紧盯着他，连呼吸都不敢，像一个犯了大罪的囚徒在等待最后的判刑。

　　等到最后，终于等到了这么一句判决词。

　　他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半晌才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师父。”

　　玄奘眼一闭，直直往后仰倒了下去。

　　他的心境受到太大的波动，以至于支撑不住这具肉体凡胎，选择自我封闭来修复残破不堪的心境。

　　悟空：“？！”

　　他及时将人接住抱进屋中，一摸心跳和脉搏，都是正常的，这才放下心，酒也完完全全醒了，坐在床边将方才的场景一遍又一遍地回放。

　　师父这是，直接被他给气晕了？！

　　看来他这样的逆徒，连玄奘这种包容万物的都无法忍受。

　　“师兄？你怎么还在这里？师父睡了吗？”八戒慌慌张张闯进来，“你快出去看一下。”

　　悟空的思绪被打断，没好气回他：“看什么看？不看。”

　　“去看吧，可好看了。”八戒道，“后羿要射月亮，没见过吧？”

　　悟空面无表情：“管我什么事。”

　　八戒稀奇道：“你连这个热闹都不去凑？”又瞄了眼熟睡的玄奘，随口一问，“是跟师父吵架了么？不对，师父不会吵架，是你惹他烦恼了。”

　　不知道怎么烧到了猴屁股，悟空顿时炸毛，一蹦三尺高：“闭嘴！”他在房间里蹿了一圈，直接化成一道金光冲出门外。

　　八戒不明所以，莫名其妙地挠挠头，小心带好门，也跟了出去。

　　月亮大得惊人，几乎铺满了半个天空，然而整个王宫静谧无声，陷入了沉睡，之前的红绸红瓦统统不见了，连个灯也没有点，黑漆漆一片，只有新婚的公主宫殿是亮着灯的。

　　索朗穿着大红新郎服，站在宫殿屋顶，手中拿着他每日打猎用的弓箭，俯视整个王宫。

　　明明脸还是那张脸，整个人气势却截然不同，单单立在屋顶，就如同君临天下一般巡视自己的领地，神情有三分怀念七分陌生，简直像被夺舍换了个魂魄。

　　悟空喊了他一声：“索朗？”

　　对方的目光淡淡扫过来，似乎在思考他是谁，片刻后想起来道：“毛妖。”

　　悟空：“？？？”

　　“那是后羿，他自己说的。”八戒赶过来，“我猜是恢复前世记忆了。”

　　他把躲在角落哭的兔子揪起来：“别哭了，小妹妹，怎么回事？你姐姐呢？”

　　“星君醒了，亲自来把姐姐带走了。”玉兔扯着嗓子哭，说话声音也是又大又清晰，“这个人跟姐姐圆房，吸收了姐姐的法力，就变成了这样了。你们劝劝他啊，月亮不能射啊，没了月亮我住哪儿呜……”

　　“后羿。”八戒扬声问，“你射月亮做什么？月亮又没惹你。”

　　“我的妻子在月亮里。”后羿道，“不射怎么救她出来。”

　　悟空问：“她刚进月亮的时候，你神力未消，为什么那时不救？”

　　后羿道：“因为那个时候，她没有告诉我，她在月亮里不快活，那里很冷，她很想我。”

　　悟空笑起来，仿佛忘了他对自己的称呼：“你说得对，她等了你三千年，你应该去接她，射个月亮又算什么？”

　　玉兔惨叫：“月亮只有一个啊！射了晚上怎么办？天蓬元帅！你劝劝你疯师兄啊！五百年都没有压够吗？”

　　八戒摸摸脑袋：“你看我像劝得住他的样子么？不过这样挺好，他是该去接嫦娥。”

　　见游说不得，她又冲后羿喊，“当年你射日，尚且是奉命行事，今日射月，触犯天律，没有人再回保你，到时就不止一千年一次轮回那么简单了，说不定连轮回都没有，直接压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那我姐姐怎么办？大圣爷，你一路辛苦取经，眼看就要到头，被他牵连说不定前功尽弃！你们做事，能不能考虑一下后果？”

　　悟空反问她：“嫦娥被太阴星君抓去，日后还会有私自下凡的机会么？”

　　玉兔一愣：“不、不会了……”

　　“那就算不射月，他们也没了相见的机会。”悟空道，“已经没有比这更坏的结果了，为什么不能搏一搏？还去考虑劳什子后果？”

　　更何况，这经他应该也取到头了。

　　后羿赞同道：“你说得对，毛妖，没想到你我竟然如此合拍，要是早生几千年，我一定认你当兄弟。”

　　“你闭嘴。”悟空变脸比翻书还快，朝他吼，“你爷爷姓孙！大名孙悟空！”

　　玉兔气道：“就算你不考虑后果，能不能为人间众生考虑一下？没了月亮人间怎么办？”

　　悟空想了想道：“没了月亮的确麻烦，走夜路要打灯，挺费油的。”

　　“这凡人兵器太轻了，到达不了月亮。”后羿摆弄手中的弓箭，没两下就折断了，便问他，“你有合适的弓箭么？”

　　悟空道：“有，就是不知道你能不能用的动。”

　　后羿哈哈大笑起来：“只要有，我就用得。”

　　悟空掏出金箍棒，在手中一晃，幻化成了一把金灿灿的宝弓，飞到他面前递给他：“试试？”

　　后羿接过来，差点没接住，双手握住拿起，不由赞道：“好宝贝，好宝贝！我用着是有些吃力，恐怕只能射两箭。有箭么？”

　　悟空唇角一弯，朝八戒喊：“师弟，把你那九齿钉耙拿出来。”

　　八戒也笑起来，爽快拿出九齿钉耙幻化成一枚金箭，也飞过来递给后羿：“这两个宝贝加起来，恐怕你只能射一箭，可得看准了。”

　　“你放心。”后羿道，“我的箭，从来不会落空。”

　　玉兔坐在地上，也不哭了，看着三个男人在商讨一件极其荒唐的事，不住摇头叹气：“怨不得玉帝当年拿他没办法，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老疯子遇上猴疯子，一窝瘟。”

　　月光依然温柔地洒向大地，尽职尽责地驱散无尽的黑暗，丝毫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屋檐下最后一盏大红灯笼熄灭了，天地间只剩黑白两个色彩。

　　曾经拯救苍生的神射手握弓搭箭，对准了月亮。

　　箭离弦那一刻，金光大盛，像火凤凰抖着金色的尾羽在天际洒下一串金粉。

　　然而就在要到达月宫的时候，一个白色的人影直直冲着金箭飞去，竟是要用身体挡住箭！

　　后羿的箭，从不虚发，只有用足够承受他神力的东西去挡才能制止。

　　地上的人想去阻止，已经来不及了，或者说根本没法阻止，眼睁睁看着那个人被金箭贯穿，飞速往下坠落，直到落在王宫中。

　　后羿疯了一般狂奔过去，抱起那团金光不住发抖。

　　八戒已经傻了，茫然地召回自己的九齿钉耙，左看右看，都是那个耕地的，黑乎乎并不起眼，也没有沾上血，更没有什么金光。

　　然而嫦娥的胸前确确实实被穿了一个大洞，幻化成点点荧光在不断扩大消散，整个人如同月光做的一般，绝世的容颜笼罩在光芒之中，似真非真，抬起手摸上后羿的脸，摇摇头轻声道：“我的英雄不可以犯错。”

　　“对不起。”他哽咽道，“对不起。”

　　玉兔呆愣愣看着这一切，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扶着墙让自己勉强站立着，过了一会儿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却是一声也没出。

　　八戒浑身发凉，情不自禁抓住悟空的胳膊寻找力量：“师兄，我怎么，怎么还……杀了她。”

　　“与你无关。”悟空沉声道，“是她做出的决定。要算，也算上我的一份。”

　　他做事逍遥肆意，毫无牵挂，一人做事一人当，以为别人跟他一样，从未想过会有人替他收拾烂摊子，说什么“我的英雄不可以犯错”。

　　原来，原来这就是有牵挂的人，这就是被爱着的人。

　　他的心被揪紧，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充盈了全身。

　　“与我有关，一切都与我有关。”

　　“师兄，我在想，我活这么多世，正事没干多少，净害人了。”八戒低声道，“真想能从头再活一回，让我挽救一下也好，至少，至少……人还活着。”

　　天地苍茫，月色如初，嫦娥的仙身完全化为荧光，回归天地，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世人皆苦。”悟空看着他，良久后说了这么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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