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波潭边。

　　多年后, 再次回到这个地方，三太子有一种不真实的恍惚感。

　　曾经他在这里度过龙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没有父皇的冷眼，没有兄弟姐妹的排挤, 没有龙宫众人的私下议论，万圣龙王待他如同亲生儿子，虾兵蟹将对他敬畏有加, 只有自由和快乐。

　　最重要的是，有云岚陪在他身边。

　　云岚是他见过最美好的女孩子了，跟她的名字一样温柔，三太子第一次见到她时, 她穿着素白的衣裙, 披散着长发，蹲在山中一汪清泉边用瓷瓶汲水，像晨光熹微时半山腰上缠绕的烟雾, 风一吹就能消散。

　　那时三太子被几个兄弟欺凌得真惨, 连人形都无法维持，从云端跌落凡尘，只剩一条遍体鳞伤的小白蛇, 摔在泉水中，吓了她一跳。

　　三太子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微微抬起头又支撑不住落了下去, 只余一双豆大的眼睛望着他, 伤口还在不断往外冒血, 把周遭泉水都染了红。

　　是同类的气息。

　　他身上有丝丝仙气，头上有角，不是凡品，云岚愣了片刻，将他捞起来搭在胳膊上，抱着瓷瓶沿着小径往山上跑去。

　　山上有座很小的寺庙，只住着五六个僧人，云岚跑到正殿门口，里面只有一个僧人在念经，她便没有踏进去打扰，见那僧人偏了头才开口，声音也是云雾一般：“师父，泠泉里掉进去一条……一条浑身血的龙，泉里都是血，会受到污染吗？”

　　僧人站起身，朝她合掌道：“龙本是圣物，泠泉有龙降临，灵气更胜。”

　　云岚松了口气，羞涩笑笑：“是这样……是我太紧张了。”说完便把三太子给他看，“这龙受了很严重的伤，该如何是好？”

　　三太子看到那僧人高鼻深目，眉眼祥和，头上有金光祥瑞，便知不是凡僧。

　　“此非凡龙。”僧人道，“公主既然遇到他，便是缘分，悉心照料便可。”

　　云岚点点头，跟僧人说了会儿话，便带着他下山回碧波潭了。

　　后来三太子才知道，她出生时身体便孱弱，很难保住，龙王龙婆老年才得这一女，爱若珍宝，四处求医无果，急得不行，碰巧遇到附近山上金光寺里有一得道高僧摩伽，摩伽见他襁褓中弱女，道出因果：“龙女魂魄不稳，若想平安成年，可随我研修佛理。”

　　老龙王吓得几乎昏厥。

　　好在并不是要龙女出家，只是偶尔教授佛法自行研习，以求修身养性，安稳魂魄，待她长大一些，每隔七日便要去金光寺附近的泠泉中取一瓶泉水饮下，这泉水灵气充裕，对她身体有极大好处。

　　她倒是动过遁入空门的念头，摩伽却说：“你尘缘未尽，又有父母照顾，与我佛缘浅。”

　　只得作罢。

　　她是极为安静一个人，对于三太子的来历不闻也不问，只认认真真为他治疗，剩下的时间要不就看佛经，要不就在碧波潭周围闲逛，从不离远，将三太子随身带着，一天都听不到她说几句话。

　　三太子的伤并不重，都是皮外伤，只是看着吓人罢了，过了一段时间已经基本痊愈了，龙族兄弟厮杀是重罪，是犯了天条的，他这点伤，顶多就是玩闹时不小心下重了手。

　　但他并不想离开，这里就像世外桃源一般，实在太美好了，他喜欢静静待在云岚身边，看她为自己上药时认真的眉眼，看她穿着白裙子上山取水，听她用缥缈的声音吟诵佛经，连带自己的心境都变得悠远宁静起来。

　　情感总是这么奇妙，三太子想，他大概是对这小龙女有了情愫。

　　他认真考虑了一下，虽然碧波潭小，但云岚怎么也是正经龙女，父皇要是给他娶正妻，差不多也是这个规格，他若是自己提出，反而省得父皇给他选，应该不会有阻拦。

　　哪知过了几天，上药的时间，云岚将他检查一番，看不到任何伤口了，便道：“你已经好了，可以离开了。”

　　三太子：“……”

　　他打算装死，哪知云岚并不放过他，戳了戳他的肚皮：“不要装听不懂，我知道你是真龙。”

　　“我无家可归。”三太子想了想缓缓道，长期不发声使得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想留下来。”

　　龙女让他有极大的倾诉欲0望，他开始跟她说起自己的父母兄弟，说起那个冰冷的皇宫，那些尘封在心底的秘密。

　　云岚也有些动容：“那也可以留下来，不过你不能这么闲着。”

　　说不让他闲着，也只是陪在她身边，干些摘摘药草露水之类的事，云岚身体不好，怕遇到危险，不敢离开碧波潭，但三太子陪在她身边后，总归有安全保障的，她就可以溜去凡人的集市，露出小女孩一般的笑颜。

　　“我姓敖，单名一个瑜字。”他拿着云岚的手，在掌心写下那个“瑜”，“即美玉，在西海，他们唤我小玉龙。”

　　云岚睁大眼睛：“你是……”

　　三太子道：“我排第三。”

　　敖，是四海龙族的姓，最尊贵的姓，他的身份不言而喻。

　　云岚虽然惊讶，也没太大反应，她修习佛法，对什么都看得淡。

　　直到有一天，摩伽在金光寺中坐化，满寺哀恸，却见他身下升起红色的火焰将其吞没，烧了许久才结束，留下一颗鸡蛋大小光芒四射的金色舍利子，蒲团也完好无损，就像那火焰从未出现一样。

　　云岚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哭得不能自已，三太子抱着她只能劝道，这样完美的舍利子，是得道圣僧才会有的，肉身留在世间，真身已皈依佛祖，她应该高兴才是。

　　舍利子的光芒照耀了整座山，自然也惊动了国王，这等宝贝怎能流落野外，当即就将金光寺迁入王城，另赐宝塔供奉舍利。

　　这下连遗体都没法祭拜了，三太子见她太过消沉，咬咬牙化成原形，驮着她在云雾中翱翔，最后来到灵山附近，远远望着雷音寺。

　　“圣僧就在那里看着你。”三太子温和道。

　　云岚擦干眼睛，静静地看着。

　　那个美好的晚上，夜凉如水，碧波潭边的花开的正好，满是木樨馥郁的花香，云岚的声音在夜风中消散，被风带到每个角落。

　　“师父说我尘缘未尽，我本是不信的，现在倒是信了，幸好当初没有执意入佛门……”

　　三太子要高兴疯了。

　　“等我回去禀告父皇，就来让你风光大嫁。”

　　真身已显，再待下去龙宫那边肯定会来人，三太子索性回去说明这件事，恰好碰到悟空大闹四海，大摇大摆坐在龙宫宝座上，他的父皇伏低做小，任他予取予求。

　　三太子还是第一次在龙宫地盘上看到父皇那等卑微姿态，而且是对着一只妖怪，几乎要笑出了声，旁观完了这场闹剧。

　　听到他要取个潭中龙女的消息，龙王没什么大反应，只是冷笑：“你也就这出息了。”

　　三太子刚看完他笑话，没在意这些嘲讽，着手准备自己的婚事。

　　龙宫不断传来那只妖怪的消息，说他寻遍四海觅得定海神针，下毁生死簿，上闹凌霄宝殿，十万天兵那他无可奈何，二郎神与他不分胜负，随心所欲，不受拘束，顿生无限憧憬，男儿当是于此！

　　如果他有那等力量，何须再窝在糟心的龙宫，受这道德伦理约束？

　　他同云岚说了此事，云岚却是不赞同，如此暴戾同她佛家相差太大。

　　后来听说那齐天大圣被佛祖压在五指山下，云岚感叹道：“不还是入了佛门？”

　　三太子失落了许久，专心筹备起自己的婚礼来。

　　他那几个兄弟得知他要成亲，对他态度异常好起来，甚至约他回龙宫喝酒，庆祝他将要成亲，宫中一向有这种传统，喝成家者的告别酒，就算关系再不好这酒也是要喝的，他没有多想便赴宴，席间焦急不已，总有不祥的预感。

　　“二哥怎么没来？”被灌了一会儿，他终于憋不住想走，却是注意到人没有到齐。

　　其他龙子笑道：“二哥快活从不带我们。”

　　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待不下去了，找了个借口溜回碧波潭。

　　他看到他的云岚衣衫不整地昏迷在榻上，一向不染任何尘埃的白裙子满是血污，老龙王龙婆被绑在外面，满脸绝望。

　　他的二哥刚刚穿好衣服，看到他一愣，随即露出暧昧的微笑：“老三，这新婚之事，还得兄长教你……”

　　现在想起来，三太子也具体记不清那时的想法了，毕竟他在尽力遗忘，却忘不了满眼血红，天地都被蒙了一层血色，他像是着了魔，管他什么天条戒律，兄友弟恭，手化龙爪伸向那还满脸笑容的兄长，硬生生扯掉了他一条手臂。

　　“嗷——”兄长疼得一声龙啸，逼出原形回击，三太子同样化形，小小的碧波潭容不下两条真龙，他们从天上打到地下，地下打到天上，那是最原始的厮杀，纯粹的力量肉搏，龙鳞龙血不断往下掉，下了一场血雨。

　　三太子的龙爪抓到对方的龙角，愣是把龙角掰断了。

　　龙角是龙身上最重要的部分，这一断，二太子再也没有还手之力，从云端跌落，重重摔在碧波潭边。

　　三太子恍惚想起了初次见到云岚的自己，也是这样跌在她面前，不过只是一瞬间的思绪，下一秒他同样落下来化为人形，骑在二哥身上，面无表情地一片一片拔他的龙鳞，那是龙最残忍的刑罚，不亚于凌迟。

　　凄惨的龙吟响彻四方，没有任何飞禽走兽敢瞧个究竟。

　　万圣龙王跑了出来，看着那条奄奄一息的龙颤抖着：“三太子，这，这……”

　　这是，弑兄之罪啊！

　　那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狠狠甩开三太子，摇摇晃晃朝天际飞去。

　　“死不了。”三太子冷冷地看着地上一滩血泊，手臂因为脱力在微微颤抖，“就是废了。”

　　小潭中的老龙王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双腿发软，坐在地上。

　　三太子跪在老龙王面前，朝他一拜：“丈人，我自知犯下弥天大错，性命不保，但绝不会连累你们。婚约就此作罢，你们与我再无干系，若是云岚问起来，就说我……我无情无义，嫌她……弃她而去。”

　　老龙王张张嘴，却是发不出声音。

　　“让她恨我罢。”

　　他转身回西海领罪，再也没有看碧波潭一眼。

　　弑兄既是触犯天条的重罪，又是丑闻，西海龙王厌这三子带来的丑闻够多了，不愿再宣扬出去，打了个夜明珠的掩护，上报天庭，择日处死。

　　哪知造化弄人，他被观音选中，免了死刑，阴差阳错为佛家效力。

　　碧波潭水依旧，风中带了一丝血腥味，将三太子从那段回忆中唤醒。

　　他想进去看看又不敢，当初抱着必死的心，才说了绝情的话，云岚一定恨死他了，他也没有敢打探她这些年过得如何，害怕听到不愿意听的消息：那样干干净净的人，定是无法接受被玷污，难以想象做出什么样的事。

　　她本该平平淡淡在潭中过完一生，也许会遁入空门，也许会遇到良人嫁了，却因为遇到的是自己，天降这场无妄之灾。

　　血腥味越来越浓烈，三太子再也无法忽视，想要寻找来源，突然脸上掉了几滴冰凉的雨，他摸了一把，看到满手红。

　　天空下了一场血雨，就像那日他拔二哥龙鳞时下的一样。

　　这是不祥之事，三太子心里一凛，接着就看到王城中宝塔的光芒消失。

　　有人借血雨打起了摩伽舍利的主意！

　　他深知摩伽圣僧对云岚的意义，第一反应是她千万别有事，咬咬牙化了一只梭子蟹，潜入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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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像有点多，剧情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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