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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5 章

凤髓 尤四姐 6603 2021-03-30 09:32

  他带她去看杂耍, 人很多, 怕走散了,她牢牢抱紧了他的胳膊。他不时回头望,幕篱上的皂纱撩起来, 松松地搭在帽檐上, 她的喜怒哀乐都在他眼里。他格外小心地看护, 唯恐她不见了。

  “咱们上哪儿去?”她早就被缭乱的民间百态弄花了眼, 兴匆匆地摇撼他。他没有听见,她便大声喊郎君,一手比划着,“那边的象舞很有意思。”

  丞相指指不远处,打算先带她去看走索,“上次不是说好的吗?”

  “哦哦, 对。”她一纵一跳,完全就是小孩子模样。人山人海, 应当不会有谁注意她的。再说暗处的人已经知道她的身份, 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了。她这一辈子,难得有这么高兴的时候,应该放开手脚玩乐。

  他牵着她挤进人群里, 她一手扶着幕篱,一面踮足朝高处看。西域人玩得奇巧, 走索和中原人不同, 两根柱子相距好几丈远, 中间颤巍巍悬一根绳。头戴狐裘暖兜的姑娘穿着花色艳丽的短衣和袴裤, 行走在那根绳上,两手举着两盏荷叶灯,如果是晚间,大概更加惊心动魄。

  命悬一线,就是那种感觉。离地面太高了,姑娘帽子上的羽毛在风里招展,扶微看得心惊,往他身边靠了靠。他低头看她,蹙眉道:“别怕,那些人靠这行吃饭,早就如履平地了。”

  人都是被环境逼出来的,谁也不是天生爱在万丈悬崖上行走。想一想,其实自己也同那西域姑娘一样,每一步都是战战兢兢的。因为不能错,错了就从那根绳子上掉下来,道行尽毁不算,她的绳索下还满布刀锋向上的利刃,落下去就尸骨无存。

  表演的艺人凌空炫技,边走边做出各种动作来,扶微在底下看得惊呼连连。丞相对她总有点不舍,可怜的,她的江山,其实她从来没有好好领略过。在她心里,这个令人垂涎的名称是奏疏上空洞的数字,是层出不穷、理之不尽的麻烦。她单纯知道那是属于她的东西,不能荒废,至于具体是什么,她并不懂得。

  他的拇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抚摩,注意力在别处。他要密切注意周边的变化,就算布防的人再多,不能确定会不会中途遇上个把同僚。万一被人认出,那事情就不好办了。

  他伸手,将她帽上的皂纱放了下来,“小心为上。”

  她明白,当然不会使性子。只是看什么都隔着一层,连他脸上的神情都模模糊糊的。其实来人多的地方,本就太冒险了,她说:“咱们去瞧别的。”

  拉着他钻出人堆,往行人稀疏的地方去。西域人的帐篷星罗棋布,绕过了一个又一个,到开阔处,看见几个年轻人正调理豹子和熊。那些猛兽,她曾经在上林苑看见过,关在铁笼里有专人饲养。不像这里的,拿索子牵着,至少提供个相对开阔的空间,供它们活动。

  她站定了看,豹子善战,两只一言不合,没头没脑打了起来。劝架是不中用的,脾气来了旁若无人。边上另有一只倒很悠闲,趴在地上懒散地舔着爪子,太阳晒得睁不开眼,打了个呵欠,昏昏欲睡。

  打架的时间维持得不长,胜利的那只得意洋洋摇了摇脑袋,丞相幽幽道:“互斗的两只必然是公的。”

  扶微咦了声,“你怎么知道?”

  很快他的话就得到验证了,那个胜利者趴到了打瞌睡的母豹背上,动作很不雅地纵送了几下。扶微顿时面红耳赤,可是还没等她调头回避,那公豹子就站起身,漫不经心离开了。

  她目瞪口呆,前后不过一弹指而已,不可思议。

  “完事了吗?”

  丞相也很尴尬,“大概是的。”

  她啧啧道:“打了一架,连脸都打花了,就为这一眨眼间的工夫?”边说边摇头,“实在太不值得了。”

  这种事,哪有什么值不值得。他强作威严道:“姑娘家当自矜,被人听见要笑话的。”

  他拉她快步离开,她鼓着腮帮子嘀咕:“人家是头一次看见这个,人有人伦,兽也有兽伦嘛。大俗即大雅……”仰起脸,不解地问,“人和兽是一样的吗?上去就下来了?”

  丞相觉得很后悔,不该带她去看那个。但她的问题,他还是可以答一答的,“人和兽怎么能一样?人是万物之长,奇谋险兵、乾坤在袖。兽呢,吃饱之后就是繁衍……”他咳嗽了下,“总之不一样。”

  她很庆幸地点头,“如此我就放心了。”

  丞相额角一蹦,“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沉默不语,一阵风吹过,透纱罗吹得贴上面颊,他看见她不怀好意的笑,忽然背上冷汗淋漓。

  “你别这样……”

  她一派天真,“我怎么了?”龇牙一笑,靠近他的耳朵,悄声道,“相父想到什么了?我可是心思单纯的人,同你厮混在一起,别被你带坏了。”

  这种反咬一口的本事,他算服了。

  两个人肩并着肩,在熙攘的人潮里慢行。春日祭一天是看不完的,不知不觉日头偏西,已近傍晚了。

  初春的黄昏,太阳落下去,寒意便从地平线上升起来。她驻足眺看,苍莽逶迤的线条,那是远处的御城。天际滚滚一片橙黄,底下却青灰色渐起,凉下去了,有种长河落日,气象雄浑的壮烈。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恋恋不舍道:“今夜没有宵禁,晚些回去也不要紧的。”

  她听出他话里挽留的况味,牵着他的衣袖说:“我想和你在一起,不要分开。”

  他在太阳落下去的瞬间拂开皂纱,低头吻她。抵着她的额,困惑且无奈地说:“不知怎么,臣的心近来时不时阵痛。即便你就在身边,这种感觉也不会减淡。”

  她懂得,她和他一样,就像时刻被一只无形的手擒住了心脏,稍有不慎便悸栗抽搐,甜而疼痛。

  她把幕篱摘下来扔在脚下,伸手揽住他的脖子,“郎君……”

  别人怎么看,似乎全管不上了。经过身旁的人侧目,但不惊异,脸上只有艳羡的微笑。他把那小小的脑袋按在胸前,满心喟叹。世上有千娇百媚,他走了二十九年,没有任何一个能够打动他。原来兜兜转转,就是为了等姗姗来迟的她,这是何等玄妙的缘分。

  夜色像张起的大幕,四面合围,把人都罩在其中。节日的气氛未因天黑削弱,反倒是夜越深,越热闹非常。

  月华像筛子,筛剩下的都是年轻人。美丽的女郎戴着幕篱,长长的皂纱前方开出狭长的一道门扉,双手交握着,挑着一盏精致的行灯,行走在水岸上。水面倒影出俪影双双,不远处有人在放河灯,星星点点的烛火飘到了河中央,慢慢汇聚,向远处徜徉。侧耳细听,听见姑娘轻声的祈念:“愿郎不负相思意,岁岁年年常相伴”。

  她回头看他,他问她可是要放灯,她摇头,“烛火到了河中央,谁来护着它?万一灭了怎么办?还是捧在手里的好,风吹灭了可以再点上。我与郎君就像这金羊,只要没人松手,火光就不会淡。”

  他轻笑,引她到一个绒花摊子前,从中挑了一支纵放繁枝的丁香,为她簪在发髻上。她戴上花,有些羞涩的样子,在他专注的眼神里红了脸。他从袖中掏出一面玉佩交给她,“这是我母亲留下的,今日赠与你,以作定情。”

  她放下行灯,小心翼翼捧在手心。仔细审视,佩上雕着蟠龙与飞燕,奇怪的搭配,却又异常相融。她抬起眼,眼睛明亮,“难道你母亲早就料到有今日么?”

  谁知道呢,姻缘是前世注定的,龙并不只能与鸾凤相配,和燕子在一起,竟也相得益彰。

  她抿唇笑,酒窝里盛满了甜蜜,又因自己没有准备信物,羞惭不已。

  “怎么办,我准备不周,连钱也没带,买不得东西……”

  他想起珍藏的那个抱腹,极为满足,“你忘了,早前就已经给我了。”

  扶微一头雾水,“有么?何尝给你了?”

  他背着手佯佯踱步,微侧过头来一瞥她,眼梢眉角风流婉转,“你那夜留宿我府中,临走给我留下的。”

  她才恍然大悟,低着头嘟囔,“我专门留给你的东西,你却当着那些臣僚的面抖露出来,那时候我恨死你了。”

  他为这事懊悔了很久,到现在想起来仍觉得对不起她。他说以后不会了,“越是珍惜,越会绝口不提。”

  是啊,如果一个男人在别人面前炫耀感情上的辉煌,必然是不够深爱。就像他说的,喜欢放在心底,碰一碰都觉得是冒犯。假如摆在嘴里说,那爱就成了槟榔,吐出来的是渣滓,毫无价值可言。

  她喜滋滋将佩玉收进袖袋,走了一整天,真有些累了。垂手揉了揉小腿肚,苦着脸道:“我走不动了,还是回去吧。”

  养尊处优的天子,到哪里都有车舆,像这样徒步,比在校场上练骑射还要辛苦。他倒无所谓,早年行军,长途跋涉也有过,光在城外转圈子,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蹲下身,让她跳上来,“以后只能我背你,上官照再敢伸手,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一口老醋憋到现在,真难为他。扶微张了张嘴,忍不住嗤笑。他不高兴了,抱怨她不拘小节,她撅着嘴说:“我自小当男人养,和他称兄道弟惯了,哪有那么多忌讳!”怕他更加别扭,忙在他耳根上亲了一下,“好好,我以后会留神的,你只管放心吧。”

  走在幽暗的小路上,渐渐远离了繁华,只剩他们俩。她的手伸得笔直,他挑在肩头,行灯映照他的脸,有满载而归的幸福感。

  本来说好露宿梨花树下的,毕竟天寒,唯恐冻出病来,最后只得不了了之。初春的夜,和严冬其实没有太大差别,呵口气,照旧吞云吐雾。小路的彼端停着一辆重舆辎车,是丞相早就安排好的。知道她最后会乏累,辎车地方宽大,车顶上吊着熏炉,底下锦罽设隐囊,可以作卧息之用。

  他扶她进去,自己抄起缰绳驾辕,“陛下是回宫,还是……去寒舍?”有些事不必言明,彼此也心照不宣。只是不知道她是什么打算,他在等她回答的时候心里七上八下,怕她顾虑太多,临时又改主意。

  她攀在门框上问:“四周可有你的人布防?”

  他说有,“臣命他们远远跟着,不必害怕遭人暗算。”

  “那你我的所言所行,他们会听见看见吗?”

  他说不会,“都是知情识趣的人,见我身边带着一位女郎,他们会离得更……”他话还没说完,被她往后一拖,拖进了昏暗的车舆里。

  版门合起来了,小小的一方天地,只有他们两个。车顶四角的随珠发出淡淡的微光,她眉眼依依,倾前身子,低声耳语:“我记得相父那晚说过的话,六玺交还我,如果我觉得还有必要应付你,便再图后计。昨日我拿到六玺,那刻我心满意足,可是没有考虑过你的话,因为不需考虑,我早就下定决心了。”她慢慢说着,嘴唇移过来,落在他的耳廓上,“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心仪你,我想要你真心待我,又害怕你不相信我……如果我这么做,你便不会怀疑我了吧?”

  一个女人,身子交付给谁,一辈子便会对其不离不弃。要不是时机尚不成熟,她也想要个孩子。他们之间的关系说深厚,太深厚,剪不断理还乱;但要说薄弱,也是三言两语便能够撇清,谁离开谁都能存活。

  她叹息这,靠在他怀里,他俯低下头,贴着她颈窝脆弱的曲线自责:“臣有愧,还记当初先帝临危托孤,臣发过誓,护幼主如对天地。可是才过去十年,昨日种种还在眼前,转头就要对不起先帝了。臣日后下九泉,无颜见先帝。”

  她抿唇笑起来,“相父还了我一片锦绣河山,十年前的大殷与今日的大殷,已成天壤之别。我想我阿翁在天上会感激你的。若没有你鼎力相助,一个不起眼的我,如何抵挡虎狼一样的叔辈?”略带凉意的手落在他肩上,她闭上了眼睛,“见识过山岳,如何屈就丘壑?你是我的山岳,你之后,再无他人。”

  他心头有脉脉的感动,“陛下似乎从来没有和臣说过真心话,今日是个巨大的进步。”

  她嗯了声,“禁庭是我的家,可是大多时候这个家无法让我感觉安全。我要戴着面具示人,不能大笑,不能畅所欲言。就算喜欢一朵花,也要背着人摘,因为皇帝是不能爱花的。”

  他怜惜地看她,找见她的手,和她十指紧扣。她抿唇微笑,轻轻唤他的名字,“如淳……”她没有忘记,不论多匆促,有个流程是万万不能省略的。支起身子挑了自己的一缕发,郑重和他的绑在一起,“自今日起,请郎君将我重重放在心上。我与郎君盟誓,结发为夫妻,白首不相离。”

  随珠映照的他的脸,晕染上一层流光,他把她的手合起来,捧在胸前,“臣无德无能,受主上眷顾……”

  她不喜欢他说这些,“你敢自贬无德无能,满朝文武岂不应当羞愧自尽吗?”

  她带着责怪的味道,语气却又出气的轻俏。他的五脏六腑,到每个毛孔、全部身心,都有一种庞大的,盛况空前的喜悦。只是这地方相较她的身份,太过寒酸了。荒郊野外,平凡的辎车,他觉得愧疚。

  他将她的双手压在额上,“待日后,我再给你补办一个像样的婚礼。”

  她倒并不为这种俗事困扰,“上次我迎娶皇后,聂君从毡毯那头走过来,我眼里看见的全是你。可惜你那时候只管盯着自己的脚尖,一点不把我放在眼里……”

  他回想一下,涩涩道:“我以为一切该有个了断,我的那些感情本来就难以启齿,所以不能看你,也不敢看。”

  “现在呢?”她嘻笑着,伸出一根手指挑挑他的下巴,“现在的我和那日不一样吧?”

  他说是,“大大的不一样。我喜欢今天的你,可望又可及。”

  两束发,揉揉绕绕纠缠在一起,珠光黯淡,像染了一层霜。但愿青丝变成白发时,还依然能够不分离,那便是天大的幸福了。

  他趋身,正欲亲吻她,忽见支窗的边缘火光腾腾往这里来了。他一惊,忙探过去看,那长长的一列火龙到了坡上四下分散,隔得那么远,都能听见松油燃烧发出哔啵的声响。

  扶微是警觉的,她一纵而起,抽出了短刀。他回头看了她一眼,这如临大敌的样子叫他想笑,“别怕,如果有变,那些暗卫自会应对。”

  等了片刻,发现果然是春日祭上的一项庆典。男男女女举着火把从空旷的山坡上走过,火光下寻找那张对的脸,算是摒除了媒妁之言外,更加合乎心意的相亲活动。

  他们没有往这里来,从折柳坡上转了一圈,浩浩往胭脂河去了。扶微放下手里的短刀,长长呼出一口气来,抚胸抱怨着:“吓死我了。”

  这个地方人来人往,到底不安全,丞相征求她的意见,“到春生叶去可好?现在的湖水是蓝色的,我带你去看看。”

  之前源娢曾经住过他的别业,她心里是有些抵触的,但远离这里也好,“把车停在湖畔么?”

  他点点头,驾起辎车,一路向北。

  天太黑,其实到了那里也没有什么可看的,扶微从窗口探出去张望,湖面上倒映星月,周边枫树飒飒,唯看见远处山峦起伏的轮廓,像一双手,将这低洼处的一面明镜捧在了手心里。

  四周围静悄悄,地点似乎对了,人也是对的。门扉紧紧阖上,他跽坐在她对面,她低着头,婉约而羞怯的模样。他伸出手,将她垂落的发绕到耳后,“今日的决定,上不悔?”

  她的唇角轻仰,“不悔,只是有点怕。”

  他轻轻吻了吻她的颊,“莫怕,臣若莽撞,请陛下告知臣。”

  他并不莽撞,就算领军打仗,也是一位儒将。挥师翻山越岭,不伤草木,所经之处暖春先行,然后盛夏接踵而至。她躺进一片温柔的花海,舒展四肢听从他率领。他是极有章程的人,一点一滴循序渐进。她只觉眼前有桃花千里,这么美的景致以前从未看到过,枝头鸟鸣啾啾,谷底溪水潺潺……刹那人又上了九霄,恍惚想起半年前夜上朱雀阙,立于朱红的雕花栏杆前,独与天地往来,伸手便可摘星辰。

  然而过程并不如想想的顺利,他听见她自语:“鹏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他哭笑不得,书读得多了真有好处,灵活运用起来,简直寓意深远。

  一双伶仃的臂举起来,捧住了他的脸。她叹息着想,很好,这个人这辈子难逃她的魔掌了。她记得小时候,他教她四书五经,教她为人处事。她不愿学,他画画儿,编出新奇的歌来,教她历代帝王励精图治的典故。她开始微声唱,一、二、三、四、五……六还未出口,他便怔在那里了。她纳罕问他,“你不是说人同兽不一样吗?”

  丞相困窘不已,“六……我倒觉得这个数字很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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